海南之子纵论孤岛,琼州新人认归心乡(上)——记复旦海南校友读书会2月分享活动

2021-03-19|地方校友组织新闻

2021年2月27日下午,风清气爽,胜友如云,复旦大学海南校友读书会在古色古香的定安明清县衙博物馆,举行当月读书分享活动,第二次阅读分享海南本土作家孔见的《海南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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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会的校友和书友(以报名先后为序):郑敏、郭瑞俊、杨秀侃、王格平、兰双萱、孙瑜、吴秀玲、王红兵、吴晓丽、方筱、翟金玲、赵颖、陈荣禄、云励、段曹林、林怀宇、杨光东、张秀华、肖鹏、蔡湘培、李志春、蒙桂玉、汪洁、罗京轩、郑春晓、王杨、蔡超。

此外,海南省作协邀请的儋州、定安等地的众多书友也参加了活动。

主持人:郭瑞俊

主分享:孔  见(著名作家、原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岛传》作者)

特邀嘉宾:蔡  葩(海南省文联副主席、海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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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瑞俊:历史的现场


孔见曾是一个极具哲思的诗人。

韩少功说,孔见是最适合写《海南岛传》的人。虽然未必所有人都赞成这个观点,但的确是在最合适的时候、由一个最合适的人写出了这样一本书。

自从2020年6月《海南自贸港总体建设方案》公布之后,海南涌进了大批新海南人,他们迫切需要了解海南的人文历史文化,需要了解海南岛的前世今生。孔见急流勇退,主动辞去海南作协主席的职务,积十数年之功捧出这本精心之作,可谓恰逢其时。

孔见老师在第一次《海南岛传》的读者见面会上特别强调了一个词——“现场”。作者在书中写道,海南过去孤悬海外,岛上的人一直在眺望大陆,总觉得海岛周围都是腥咸的海水,如果走不出这个岛屿,就无法参与历史的现场。自从海南建省办大特区以来,虽然海南不是中国经济建设的主战场,但也一直位于改革开放的前沿。可以说,30余年来海南人一直在历史的现场。定安县衙也曾是海南历史的现场,我们今天在这里召开读书分享会,特别有意义。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地名命名的文学作品并不多,大家耳熟能详的是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系列等。以岛屿为特定的场域并为之写传,是孔见老师的发明。文学作品中的地名往往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的概念,作家经常通过对特定场域的人物和事件的描写赋予它特殊的含义。孔见老师通过本书发现了海南哪些地域特质?海南岛又有什么隐喻呢?我们愿闻其详。

孔见:生活在岛屿上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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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人喊外地人叫做大陆人,与台湾、香港不谋而合,同出一气。这是岛民意识的直接流露,时时提示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与地缘身份。然而,岛民与祖祖辈辈生活在大陆上的人,真有很大的区别吗?难道他们屁股后面藏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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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悬:背靠汪洋的安身立命


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就是一座孤岛;还有人说过:在茫茫宇宙之中,地球是一座孤岛。两句话合起来的意思即是:不论从个体还是从群体的生存境遇来说,人人都是岛民。如此说来,海南就占便宜了,因为在这两句话说出之前,海南就早已经以岛屿的身份存在。它可以作为人类处境的象征与隐喻,而本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书写《海南岛传》的。

本人无意把《海南岛传》写成一部方志,而是将海南岛当作人类生活特殊的现场,来见证、诠释人的命运及其对命运的承担,以及在承担中展示出来的人性的丰富与深邃,并加以现代性的演绎。从历史来看,海南岛是人类命运跌宕度颇高的地方,它足以给人性的暴露与展现提供广大的可能性空间。在某种意义上,本书是在给人立传。当然,这仅仅是作者的野心,并不意味着已经做到,或做得足够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就用“孤悬海外”来描述海南岛的生存状态。孤独说的是一种生存处境,人面临的形势;孤悬还指涉人内心无抓挠、没着落的状态。马尔克斯书写过南美洲的百年孤独,海南岛虽然没有南美洲那么辽阔,我也不是马尔克斯,但海南岛的孤独却超过千年之久。岛屿是完整的地理单元,它先天性地陷于海水的重重包围之中。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海水意味着道路的阻断与终结,海岸相当于悬崖断壁,它是岛屿难以逾越的边缘。汹涌而浩渺的波涛阻断了岛屿与外界的联系,它只能故步自封,自成一统,像一条船漂泊在烟波之中。

一般而言,人都喜欢仗势,差别只是有些人仗势欺人,有些人仗势但不欺人。我国的堪舆学讲的就是借天时、仗地利。学过一点风水的人都知道,好的风水格局往往背山向水,依山傍水,山环水绕,后方坚实巩固,前面风生水起。这样,人就可以借势,活得踏实、坚定,有气焰一些,甚至嚣张一些。人在世间生活,都想方设法寻找靠山,找不到大山找棵大树也行,大树底下好乘凉。

人类是陆栖动物,他的身家性命惟有陆地才可以安放,投入水中就会被淹没、窒息;抛向天空就会失重,变成了自由落体。陆地是什么?陆地是无数岩石、矿物与沙尘堆积起来的。这些事物集合成绵延不断的板块,形成辽阔的原野、巍峨的峰峦,像堡垒一样显得无比巩固,坚不可摧,不会轻易挪动或漂浮,改变原来的形态,给人稳固、踏实、可靠的感觉。人死之后,埋在地里才叫做入土为安。出生在辽阔的大陆,置身于天圆地方的框架里,背靠着泰山、背靠着终南山、背靠着天山、喜马拉雅山,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安稳,不大会有天塌地陷、末日降临的恐慌,活得理直气壮。但对于寄居在海岛上的人而言,他们背后靠着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大水。水是一种危险的存在,液态的水体给人一种漂泊、淹没、沦陷、吞噬的感觉,它的旋涡透露出狰狞的笑意。古往今来,死于水的人远多于火。在大陆上人抱团取暖是很正常的事,但在水里,抱团的人只能同归于尽。

从风水上讲,水可向而不可靠,但海南岛人背靠的却是水,而且还不是池水、湖水,它积聚而成浩瀚的汪洋。那是一个日夜动荡不安、一刻也不能消停的领域。在大陆上,条条大路通北京,条条大路通广场,这个地方条条大路都通到水里。不管在海南岛从哪一条路上走,一直走下去,你都会走到水里面去,成为一只落汤鸡,只能走回头路,不走回头路就没路可走。海南三亚有一处景观,叫做鹿回头,其实就是“路回头”。海南人家盖的房子,不论朝向如何,从大的格局来看,都是背靠汹涌澎湃的大海,大海之上是没着没落的天空。这可是犯了风水上的大忌,意味着这里的人无依无傍,无山可靠、无势可仗,手里也没有可以紧紧抓住的东西,家园和后院完全暴露在风雨之中。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体验过无依无傍、手中抓不住任何事物的感觉?我们知道,婴幼儿没有搀扶就站不起来,或走不了路。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大人们无依无傍、没有任何把抓,要站立与行走也是相当困难的。这就是一个人活着为什么总是要牵扯、维护那么多社会关系的原因。

海南岛形状像一只灵龟,我出生的家乡在龟尾闾的位置,那个村庄原先叫做番塘,是外藩人住过的地方。村子真的是背靠南海,头枕波涛。常常是这样,某一个深夜里,可能是因为腿脚被压得发麻,梦见被蛇追赶,于是醒了过来。这时天地一片空寂,只有海水的潮声,一浪接着一浪。风小的时候,潮声像心事重重的老人在喘息、哀叹,那老人历尽了人间的沧桑;风大的时候,大海像一群凶猛的野兽在咆哮,显出极度愤怒的样子,却不知道它为什么如此愤怒,仿佛是人做白天错了什么,惹来了天怒人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打鼾。总是有老人在卧榻旁边唉声叹气,或是有野兽在房子后面咆哮追逐,这让我深感惶然,于是再也不能入睡。那个时刻,我觉得我居住的房子,就像是一条飘摇的船,自己就躺在甲板上面,根本不像是一个家里,一颗心于是悬了起来。多少年后,深夜里的涛声仍然成为我内心生活的背景音乐,时常在我独处的时刻显现。

岛屿的孤独在人心中显现为一种悬着的状态,石头总是不能落地,心绪像浮云在半空中萦绕徘徊,总不能够化作一场雨降落下来。孤独的状态与一颗悬着的心,就是孤悬这个词的含义。我的老邻居——一个从南洋回来的老人——告诉我,当年他乘船远去的时候,看到海南岛就像是一个土堆子,渐渐被海水淹没。他十分担心,自己回来时能否找到这个土堆子。淹没的危机一直潜存在岛民心里,他在担心并不多余。明代万历年间,海南岛发生一场巨大的地震,七十二个村庄沉入海底,大约三分之一的区域成为灾区,数以万计的人死去,但在当年朝廷的档案里,人们找不到有关这场地震的记录。如果当时整个海南岛都沉入海底,恐怕也是没有人知道的。如此说来,在遥远的年代,作为岛民,你活着这件事情不一定是别人知道的,或者说是别人非要知道不可的。你的离开也是如此。你悄悄地来,悄悄地活着,然后悄悄地走人,不打搅这个世界,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童年、少年记忆里面,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岛上人家大多是茅草屋,如同杜甫家的房子。热带风暴土木结构尚且难以抗御,何况是草木结构的茅屋。台风一来,到处都响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只是没有杜甫这个人。台风抡着巨大的扫帚在空中狂舞,仿佛要把人当垃圾扫荡到世界之外去。整个晚上的呼啸和房屋随时可能塌陷,让你真切地体验到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无法再躺到床上睡觉,必须拿扁担、锄头等各种各样的农具和桌椅来支撑门窗,堵住可能出现的漏洞。苏东坡曾经写过一篇《飓风赋》,把台风描写成古代的战场。一场大台风及其携带的暴雨,足以把一个家庭洗劫一空,甚至家毁人亡。台风的打家劫舍比强盗更加彻底。风平浪息之后,我们把家园重新搭建起来,可是到了第二年秋天,快要收割的季节,台风又从海上来了。接二连三的台风扫过以后,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水,到处都是水。大水退去之后,岛上的人都要面临重新安家的问题。要建立一个家园,来抵抗台风和随台风而来的洪水,是极其艰难的,所有的建筑都成了临时建筑。因此,海南岛实在是一个难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家业也无法积累。抵御台风最好的办法是把家产埋在地里,但地里却是白蚁的家园,它们连光银都能够吞噬。春夏勤劳与收获,到了秋季都可能回到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从头再来。作为一个具有九百年历史的家族,我的家几乎年年都要面临安家落户的问题,总感觉根暴露在飘摇的风雨中,不能深深地扎进地里。

岛屿漂浮在大海之上,涛声四起、四面楚歌的形势,令岛民不得安生,活得不踏实,行为也不能理直气壮。如果被这种不安与惶然所淹没,生活就无法持续。因此,作为岛民必须具有一种秉性与气量,来克服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安,这就需要一种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这是连狼和狮子都不具备的德性);一种百折不挠的坚韧;一种无所凭借、无依无傍、大开大合的心。远古年代,来到海南岛上的人,需要渡过风波诡异的海峡,据说黎族的祖先就是抱着一个葫芦游泳过来的。中世纪,海南人的孤勇,集中体现在刚峰海瑞身上。为了天下太平,他扛着棺材上疏,冒死向万历皇帝进谏。在现代,海南人孤勇,还体现在踏海下南洋和琼崖纵队“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的历史里。1934年,冯白驹司令员身边只有二十五个衣衫褴褛的战士,他们靠野菜充饥,完全失去了与共产党中央的联系,有人提出要不要解散队伍的问题。但这个时候,冯白驹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卷成笛子吹了起来。

在海水里讨生活,是高风险的营生,最好的水手往往会死在水里《海南岛传》写到南海里有两万多艘沉船,指的是商船,还不包括渔船。比起在田地里耕作的农民,渔民显得更为桀骜与奋勇,他们说起话来如同呐喊。面对风波不定的大海,他们的内心其实充满恐惧,但他们必须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才能生活下去。勇敢与恐惧是他们性格的两面,两者同处于同一个心灵,总是处于博弈之中,勇敢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够取得胜利。因此,渔区民间信仰盛行,即便是文化革命这样特殊的时期,民间妈祖、108兄弟公的信仰还是不能禁绝。

孤独是人类共有的存在感,这种感觉的滋味在海南岛上尤为浓烈。在多风的海南岛上,从童年到青年,我都在咀嚼和吞咽着这种孤独,这让我长得很瘦长,像一根竹竿子。或者是由于眺望的缘故,脖子伸得特别长,风大的时候会有快要被折断的感觉。最孤独的时候,我会拥抱一棵树,但不敢随便拥抱一个人,因为其他人看起来也是那么孤独。孤独加上孤独是孤独的两倍,孤独乘以孤独是孤独的一百倍。何况那个时代,人是不能随便拥抱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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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抛的身世与眺望的姿态



“1960年冬天,我出生在海南岛上。”

这样一个叙述,对别人而言轻描淡写,无足轻重,对我来说却是极其深沉;对于九百年前逃亡来到这座岛上的我的祖先而言,更是如此。

记忆里,童年时代的我,常常独自一人到长着野菠萝的沙丘上伫立,眺望远方的迷茫,直到天昏地暗,母亲愤怒地喊我回家吃饭。在我的内心,总觉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家。这不是谁告诉我的,而是内心浮出来的感觉,其实就是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一个归宿之地,不是安身立命之所。在零零星星的信息里,我得知,首都、皇帝、宫廷、圣旨等许许多多威权赫赫的事物,都早就离我而去,隐藏在大海对面的那片迷茫里。于是,我的内心有了一种被遗弃、被抛弃的感觉。隐隐之中,我觉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我必须越过万顷波涛去投奔。在我的观念里,海岸是眺望的地方。每到一处海岸,我都喜欢静静地眺望彼岸的苍茫。我发现,旁边的人也在眺望,就像渔村的妇女在眺望出海未归的船帆。自古以来,海南岛就是一个眺望之地,人们的目光一片迷茫。

长大之后,当我得知我的祖先肇周公曾经是大宋王朝的三品文官,是《清明上河图》里走出的人物,我的家族一度生活在都城开封。我无法理解我的骄傲的祖先,为什么把子孙抛到这座荒凉的岛屿上。如果哪一天,海水涨漫上来,子孙们可将怎么办!童年时代,我就有过三次逃海啸的经历,深夜爬起来,卷起铺盖向山里狂奔,相当惊魂。

长大之后,我知道得更多,了解到这是一座流放人犯的岛屿。在《西海岸》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原是一座流放的荒岛。沉沦的威胁,将这个古老的家族团团包围。子孙们的出路,只能是头顶的天空。”从隋朝开始,海南就成为流放地,拥有一千多年的流放史,在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有这么长历史的流放地。唐宋时代,海南岛是中国人望最高的流放地。唐代有李德裕、韦执宜等十几位宰相,宋代有苏东坡、卢多逊、丁谓和李纲、李光、赵鼎、胡铨等名臣。海南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流放者的后裔。

在上古到中古时代,流放算是一种仁慈的刑法,大多用以政治犯身上。在集权专制体制下,权力斗争十分剧烈甚至残酷,流放和人身消灭都是清除异己分子的一种手段,流放比人身消灭成本要高一些,但又比囚禁要低些。流放的意义在于,将政见不同的人或政治对手,从权力体系和原来的生存背景中析离出来,废掉他的全部武功与影响力,把他抛掷到一个荒远、陌生、艰辛而困窘的境地,如同把一棵树连根拔起,抛向干旱荒凉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这种抛掷也是把人扔回给他自己,看他狼狈的洋相,看他在无能为力、孤独无援、死无丧身之地的状态下如何站立起来。它算是一种软暴力。流放的惩罚程度按里程计算,近则千里,次则两千里,再次是三千里,海南岛距离长安与开封的路程六千里,是最遥远的流放,相当于死缓。

对于官僚体制而言,是一种人身消灭之外的退出机制;对于被流放者而言,是身世与命运的被抛。被抛现在是一个哲学命题,那时候的流放者,面对的是双重被抛:既被抛于世,抛弃与大地,还被抛于大地的边缘:天涯海角。如今,海南岛是中国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但在遥远的过去,可不是这个情况。太过完备的生态系统,并不适合人类的生存。在杨炎、李德裕等人的诗文中,这里弥漫着恐怖的瘴气,蛰伏着毒蛇恶虫,一只咿咿嗡嗡飞来的蚊子,就可以要人的命,甚至灭掉一个部族。因此,这是一个令人畏怖的地方,是人们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所在。唐代宰相韦执宜在任上时,始终不敢看崖州地图。一次在兵部翻阅资料时,看到一张造型怪异的地图,得知这就是崖州,便发出神经质的尖叫。一些流放者,听说被流放到崖州,还没有上路自己了断,仰药自尽或是自缢身亡,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死在京城、死在家里。死在他乡就会成为孤魂野鬼。

流放者最最渴望的是被赦免过去,回到原来的生存背景里,即便是像苏东坡那样达观的人也不例外。因此,几乎所有的流放者都是眺望者。从李德裕、苏东坡、南宋的诸位谪臣,到清末民初下南洋时期的守望妇,岛上到处都是望眼欲穿的眼神。李德裕常常到州城郊外的望阙亭去眺望京城,感叹“独上城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东坡虽自称“我本儋耳人,生在西蜀州”,却不时移步海边的道观,久久注目大海的彼岸。可以这么说,几乎所有的流放者都没有把作为流放地的海南岛当成自己的家乡。

不惟是流放者,就是像我的家族自我放逐到岛上的人们,他们也不把这里当做归宿之地,都在眺望着海平线的背后。海南各个姓氏都有自己的渡琼始祖,这些始祖都来自大陆的某个地方。各个家族的堂号也都是大陆故地的称谓,如陈氏的“颍川堂”、邢氏的“河间堂”等。尽管经历了数百上 千年的时间,子孙们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祖源地。海南汉人有超过一半的人口来自福建,许多家族的族谱里就写着,他们的祖先来自福建甘蔗园。前年我曾经都福建去调查,闽南这个地方并没有一个叫甘蔗园的地名。其实在宋明之际,这个地方石头多,坡地里种不了水稻,就都种上甘蔗,到处都是甘蔗园。人们忘了自己的村庄的名字,却记住了随风飘摇的甘蔗。

总而言之,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海南岛上的人都在举头眺望北方的天空,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人们虽然都处身于这座岛屿之上,但神魂却不在这里,他们其实生活在远处他方,生活在别处。他们是生活在彼岸的人。因此,海南岛成了眺望世界的一块小舢板,海南人成了历史戏剧的最后一排观众。他们并没有全然投入自己的境遇之中,成为一个当局者,成为登上舞台演出的演员。他们生活的内容就是眺望远方,而眺望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在他们的内心里,真正有意义的严重的事物,都远在彼岸之外。海南岛像一条船,它的锚抛在海峡的对岸。

眺望是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意味着你身心分离,身在曹营心在汉,没有把脚下的土地当家园,没把当下的生活当作真正的生活投入进去。在一篇文章里,我写道:“眺望使孤独的我们不能全然投入自己的怀里,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拥抱。不知不觉中,我们成了别人家光景的看客,成了一双失神的白眼。眺望使我们的灵魂出窍,心不在自己心窝里,还得去请法师来烧纸喊魂。”

不论是被流放者,还是自我放逐到这里来的人,在失去护佑的孤岛上,如何去承担被抛的命运,安放身家性命,始终是一个严峻的考验。龙游浅滩,虎落平阳,英雄末路,离开了原来的生存背景,从强大的权力结构中剥离掉以后,你成为一个被遗弃的人、赤条条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你这个时候怎么样来收容你自己的身世,是一个问题。《海南岛传》中写到的唐代宰相李德裕,从权力的巅峰被抛掷到天地尽头,就一直生活在悲痛与哀愁之中,未能承受被抛的命运,除了到州城和望阙亭上去眺望帝京之外,在埋头书写《穷愁志》,没到三年就死在岛上。因此,在《海南岛传》写到的人物形象中,李德裕是最具有悲剧性的。但苏东坡就不同,在被最高权力抛弃时,他没有抛弃自己,全然收容了自己的身世,在无望状态中能够站起来,无依无傍地在自性中站起来,义无反顾地承担自己的命运,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和光同尘,吞云吐雾,与古贤对话,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在杖藜茅舍之间活出一番风云气象来。他这颗在无依无傍中生起的大心,成为海南人文的精神遗产。海南岛上的人,必须有这样一颗大开大合的心,才能顶天立地地站立,承受孤独与飘摇的命运,成就一番事业。倘若缺失这般豁达的心态,风雨飘摇的生活便成了灭顶之灾。

  

孔见,原名邢孔建,汉族,海南乐东人。先后担任天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为中国作家全委会委员,著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赤贫的精神》,诗集《水的滋味》,小说《河豚》等。作品曾获首届海南省青年文学奖。

孔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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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的自由与护佑的渴望



自古以来,海南岛就是一个吸引人的魅惑之地,充满令人垂涎的宝物,堪称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明珠。从秦朝到汉唐,这里盛产珍珠、珊瑚、玳瑁、紫贝、犀角、象牙、熊掌、吉贝、广幅布、沉香、花梨、椰子、槟榔,都是稀缺资源,为上流社会所渴望。“一箧之宝,可资数世。”(《晋书》)在海角上随便抓一把紫贝,带到长安去也能够卖钱。在汉代时候,与南海周边地区的贸易相当发达,成为冒险家的乐园。唐朝天宝年间,高仙芝率领的唐军在与大食国作战中失利,陆上丝绸之路受阻,海上丝绸之路繁忙起来。这里独特而丰饶的物产,刺激着人们的欲望,利益竞争愈演愈烈。《海南岛传》有这样的书写——

无政府状态,彪悍的民风,海峡的天险,加之稀奇昂贵的珍宝和一本万利的交易,使得这里的社会暗流涌动,充满不安定的力量。商业行为更是风险巨大,时常要付出生命的成本。“剽杀人,又苦逢风波溺死” (《汉书•地理志》),此类事情并不鲜闻,到这里来的大多是要钱不要命的主。

由于天高地远,国家治理能力鞭长莫及,这里天高地远,政府治理能力薄弱,不能够有效的控制这个社会,留下了很多的空白,因此,这里的自由度特别高,但自由空间里交集着各种力量的博弈。部族势力、土匪山贼、亦商亦盗的集团、非政府的暴力集团分割着海南岛的政治空间,与政府合法权力之间,一直处于竞争状态,并形成法外治权,使得社会动荡不安,甚至处于失序的状态,这里从来都不是世外桃源。

唐代高僧鉴真和尚的船队被刮到海南岛,接济他们的冯若芳、冯崇债等,就是当时岛上最大的海盗集团首领。他们囤积居奇,沉香、乳头香都拿来当柴火烧,私人武装数以千计。唐代琼州府与崖州府相隔四十里地,但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该州州府一直为部族武装占领,政府军怎么也打不下来。海盗最猖獗的时候在明清时代,明清时代这些海盗,开始是打劫商船的,但这些集团日益扩大,多的达到几万人,上 千条船。当打劫商船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之后,他们开始打劫海边的村庄。每次,他们一来就围绕着海南岛打劫一圈。一个集团收割一轮,没多久,又来了一个新的集团。最后打劫村舍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就开始绑架人口。一次性绑了几百人的记录特别多,多的时候达到上 千 人。绑架完了需要亲人拿钱财去赎,没有人来赎你,那就杀掉。据我祖母的叙述,就我家乡后面那个港口,有一次绑架了两百多人,最后只有几十人被赎回来,没有亲人来赎就被砍,整个海岸都被染红了。到了后来,海盗们还开始挖掘坟墓。

自然界的暴力与社会邪恶势力交相呼应,一直扫荡着这座岛屿,占领着这里荒凉的自由,使海南人的生存变得艰难而奋勇。要抗御这种天灾人祸,需要有强大的政治与军事权力来维持合法秩序。但直到清代民初,政府的治理能力有不足以建立一个安宁的社会环境。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很难对当时的集权制度进行批判。今天,人们都向往着自由,抗拒别人干预自己的生活。在漫长的时间里,海南岛有的是海阔天空的自由。但这种海阔天空,让置身其中的人无依无傍,心怀恐惧,而恐惧让人渴望权力的护佑,甚至精神的收容,而得不得护佑的人们,只能凭借自身的孤勇和放达的心态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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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逃亡之地到投奔之地



在漫长的历史里,渡过海峡,突破惊涛骇浪的封锁,走向大陆,进入权力与文化的核心区,投身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与历史现场,一直是海南士子的梦寐以求的愿望,人生的最高理想。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真正的生活在海峡的彼岸。一个人是否有出息,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他能否渡过这道海峡。这意味着,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遥远而凶险的道路。在古代,科举几乎是读书人进入仕途的唯一途径,但海南人要考取一个秀才,都要渡过海峡,越过千山万水,科举考的不只是才华,还有体力、财力与勇气。参加会试,则要跋涉数千公里的路途,往返将近一年的时间。最终的结果,死在路上的比考取功名的还多。多亏到了明代后期有了个王弘诲,奏请万历皇帝在琼州设立考场,一条通往权力与知识殿堂的道路才得以畅通。

如今,随着时代跨越,特别是海空交通的发达,海南岛地理形势已经发生改变,它不再是完整意义上的岛屿,只能算是一个半岛。特别是将来跨海大桥建成之后,人们渡海如履平地,海峡天险已经不复存在,海南岛差不多就成了大陆的边缘与前沿,甚至成了一块新的大陆。1988年4月26日,已经拥有638万人口的海南撤区建省,成为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被推到了改革开放的前沿。这一大角度的转身,打破了海南岛千年的孤独,落寞的后排观众席变成了备受瞩目的舞台。如今,在越来越多的地方被认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时候,这个天涯海角之地未被践踏的化外之美,反成了令人神往的所在。特别是寒冷的季节,人们像鸟群一般从北方飞来,沐浴温暖的阳光。这个千古以来放逐罪臣、被视为穷途末路的孤岛,变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目的地。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翻转,海南岛成为成为海南人精神意义上的家乡,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站立的所在。海南人从此生活的此岸,而不再生活在眺望之中,也不再四出投奔了。

在《海南岛传》里,我给人们描绘的,其实是一个业已或渐渐隐没于时光之中的海南岛。与此同时,一个新的海南岛正在浮出水面。2020年,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方案出台,海南再度为世人所瞩目,成为人们寻找改变命运机会的地方。这座海岛已经不再是孤悬之地。在一篇文章里,我有这样的表达:这里似乎成了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都向这里照耀,所有的风都朝这里吹拂,所有的道路都往这里汇合,人世间的一切滋味,全都在一壶新沏的五指山绿茶里,被我一饮而尽。



    让我们翻开这本海南岛土著作家孔见为家园创作的《海南岛传》,跟随他独具品格的文字探寻这座岛屿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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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来源:“复旦大学海南校友会”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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