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冰:让废墟开满鲜花

2012-09-13|校友走访

 让废墟开满鲜花——在2012复旦新闻学院迎新典礼上的致辞

李泓冰

 

 “复旦新闻馆,天下记者家”,家,是我们出发、进补和怀恋的所在。承蒙宋超院长的青眼,今天复旦新闻学院新聘的9位来自新闻界的兼职导师中,有4位是我的8113同班同学。 于是,今天回家,满脑子都是当年8113的记忆:在3108教室,听哲学系十位博士激辩青年马克思主义;在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蹭课,听西方哲学史、宗教史和南宋词人研究;晚饭前飞奔到第三教学楼,扔一本书在桌上,以示此座今晚的主权所有,为此还丢过一大版夹在书里的猴年生肖邮票,据说等于浪掷了几十万元;听已故的葛迟胤老师在一字排开的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等报纸面前,向我们揭破版面、标题以及“金边银角草肚皮”的各种玄机,听刘海贵老师告诉我们诸如“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的采访要诀;记忆中还有崇明社会实践时下榻的阴湿柴草堆,和听到农民向我们指点“村里最好的房子就是村长家”的不是滋味;晚上曾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恶狠狠地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或者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早上曾听着班主任李良荣老师在女生楼下声若洪钟的“叫早”,让企图逃离早锻炼的我们,在赖床与挨骂的抉择中不断纠结;更记得地震时某位男生惊慌失措从睡梦中跳窗逃生时,留下的那顶被他的鱼跃洞穿的蚊帐…… 请原谅我对“家”的记忆是如此碎片化和不体面,然而,这就是我和我们出发之时所携带的亲情、友情和师恩。有了复旦新闻系“这碗酒”,此后,我们“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家”是我们的力量之源。 这个“家”是陈望道先生手创的,他曾被于右任封为“记者之师”,办过《新青年》、《妇女评论》等报刊,深谙新闻实务。他对“家”的最初打理,尤重实践性,鼓励学生创办“复旦新闻通讯社”,募捐筹建博览世界报刊的新闻馆——“复旦新闻馆,天下记者家”就出自该馆门口的对联。现在,复旦新闻学院再一次向新闻实务倾斜,让我们这些学问荒疏已久的老记者回家,和家里新生的孩子们围炉共话,这应该是宋超院长与陈望道先生隔空对话、心灵沟通的结果。 用大学四年时光来学习做记者,这似乎是一件从头到尾被质疑的事件。当年有“新闻无学”之讥,而今更有美国学者关于2044年全球最后一份报纸将结帐走人消亡的预言。然而,这都是不靠谱的技术分析,从精神层面上,我始终相信,只要这个社会还存在对公平正义的不懈追问,还存在对公共事件的好奇打量,还存在对众说纷纭的求证渴望,记者这个“社会了望哨”就不会歇业,而“天下记者家”也会温暖如昨。 什么是记者?有的时候,当记者是一种痛苦,当你对很多现实悲剧无能为力的时候,当你眼睁睁看着灾民被洪水卷走,看着孩子在地震废墟下惊恐的眼神,看着诗意的黄河在渐渐枯干和肮脏,看着远古的美丽一点一点化为乌有……也有的时候,当记者是一种幸福,因为你在参与并记录历史的进程,能让更多微弱的呼声变得渐渐嘹亮,让不同地方的人和事在媒体上互相碰面,让每天变动不居的新闻永远砥砺着、敏感你、新鲜着你的思想,更有机会见人所未见,闻人所未闻,仿佛比别人多活了几个人生…… 什么是记者?最近有一副在业内流传的对联,说得很形象:一名记者两部手机三餐不定只为四千工资弄得五脏俱伤虽已六神无主却还得七点起床八点上班找九个选题十分辛苦;十年编辑久坐案头八方约稿需要七窍玲珑忙得六亲不认即便五官老矣但仍要四体勤快三审校稿为两个铜钿一生清贫。我的年轻同事为这副对联向我征集横批,我想“百无一用”或者恰切。 是的,纯当记者很难荣华富贵,甚至在全球范围记者也是高危职业。横批的“百无一用”,与复旦对“自由而无用”灵魂的塑造,异曲而同工。承蒙杨玉良校长去年在毕业典礼演说中,引用了我对“自由而无用”的诠释:“所谓‘自由’,是思想与学术、甚至生活观念,能在无边的时空中恣意游走;‘无用’,则是对身边现实功利的有意疏离”。是的,从现实功利的角度,选择记者职业一定是入错了行,它真的“百无一用”。听说,现在新闻学院的毕业生大半并不做记者,而我的8113同窗,毕业20余年,大半还在“走转改”、爬格子。看来,现在孩子中的聪明人远多于我们的时代。 我们身处一个怎样的时代? 这几年,诸多重大历史节点的周年纪念接踵而来:2008年,改革开放30周年;2009年,新中国成立60周年;2011年,中共建党90周年,辛亥革命100周年……这些几乎都发生在夏秋之季的历史故事,由近及远,一波接着一波,成了画就百年中国史远山近岑最壮阔的那几笔。 百年间,国人对平等和自由的热爱从未泯灭,这是一个既洋溢着青春、热血、真诚、悲壮,也掺杂着谬误、平庸、腐败、堕落的时代。在历史悠长的中国,从来没有哪一个百年,会像这一个百年般惊心动魄、脱胎换骨,会有如此奇迹般翻天覆地的巨变。这个变化还在令人惊奇地持续,它将向何处变,也取决于我们今天的记者与你们明天的记者手中麦克风的力量。 记者是与时代绑得最近的职业,也是个人意志与选择占职业成就比重极大的职业,我们无法对新闻系学生的未来做任何研判,因为个人的命运会比民族的命运更加难以捉摸、晦涩不明。 职业记者面临的挑战前所未有。“自媒体”时代来临,人人都有麦克风,记者的职业精神、自律意识、专业水准和公信力便更加弥足珍贵。在声音多元、舆情复杂的今天,我们更要捍卫记者的职业操守,更要有“关键时刻我在现场”的精神,以报道事实、还原真相为己任。我素所尊敬的老报人范敬宜说过,“离基层越近,离真理越近。”反过来想一下,愈发让人如坐针毡——离基层越远,离真相越远,离真理也越远。这样的“越远”,如果成了媒体通病,岂不令人悚然而惊?一个记者的远离真相,甚至一家媒体的失语,都还不足惧,但是,如果这份远离已成流行,则害莫大焉,那将是整个行业的痛楚。 当然,记者的远避真相,要究诘的不独是记者个人。如果千辛万苦得了真相,能得到褒扬得到肯定,才是一种有力的导向,使更多的记者以追求真相、追求真理为荣。如果探骊得珠之后,却得不到肯定,恐怕愿意吃力不讨好的记者,将日渐稀少。 但是,我非常愿意提出几位宁愿“吃力不讨好”的同行名字,是包括他们在内的新闻人,不遗余力地推动着中国向着光明不懈前行。人民日报记者郑盛丰对南丹矿难瞒报死难人数的揭露,直接促成重大事故官员问责制的面世;南方都市报记者陈峰、王雷报道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直接导致非人道的收容遣送制度的废除;东方早报记者简光洲对三鹿有毒牛奶的曝光,直接掀开食品安全问题的冰山一角……还有更深入、更全面追究历史真相的那些可尊敬的同行,比如研究60年代大饥荒的新华社记者杨继绳、还原人民公社历史的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 记者职业,从来不只是糊口、镀金、谋利的饭碗,媒体搭建着公共信息平台,导引着社会舆论,每一个有志于新闻的学生,唯有以望道师的“好学力行”之训锻造自己,方可能担起这沉甸甸的社会责任。“好学力行”,直白地说,就是恶狠狠读书、急吼吼做事。如同一位资深报人所言,必得“塑人格、求知识、厚学养、广识见,既精研专业之技,又夯实综合素养”,才有可能练就力当千军的妙笔、洞察本质的思想力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 当很多学生一毕业就能够娴熟地融入那个从前曾经极度不满的话语体系与官僚体系,当很多人满足于抱怨这个社会是理想的坟墓、自由的废墟,我们复旦新闻人或许可以努力让坟旁蔓延野草、让废墟开满鲜花。 20年中努力过也失败过的我们,把一个奇迹般崛起、同时也有千疮百孔的中国捧在手心,交给你们;20年后,希望你们手中的麦克风拥有更多的正能量,交给后人一个更健康更阳光更平等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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