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洁 发自悉尼 9月22日凌晨,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语法学家戴耀晶因病去世,享年57岁。戴耀晶先生致力于汉语语法、语义学研究,成绩斐然,同时,他也是受学生爱戴的名师。听闻噩耗,很多学生撰文纪念。本文作者为戴老师担任辅导员的第一届学生,当时是1990年夏天,戴老师刚刚博士毕业。戴耀晶先生是著名语法学家,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和语义学。 我是复旦大学中文系1990级的学生,我们的辅导员是教现代汉语的戴耀晶老师。 因为高考没有考好,我被调剂到了分数线略低的汉语言学专业,但是,我想读的是中国文学专业。于是,本科三年(大四的时候跑去读研究生了),有两年在为转专业和辅导员作不屈不挠的斗争。 戴老师差不多一拿到博士学位就来带我们班了,那年他三十出头,带着新晋博士的昂扬和青涩,说话细声细气的,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忧不惧的坚定。而我们班刚刚经历了一年军训,一个个身上既有大一新生的稚气,又有当了一年军校学员后看破红尘的玩世不恭,当时自己不觉得,现在回头想想,不由得为初出茅庐的辅导员捏一把冷汗。再加上像我这样,还没开始读书就憋着转专业的,简直就是添乱了。 不但是第一次当辅导员,也是刚登讲台不久,戴老师上课,真是说不出的紧张。紧张的时候,他一边讲课,一边右手会不自觉地把讲台上的粉笔头按照长短排列起来。下课戴老师走了,我们就围上去看他留在讲台上的一排粉笔头。所以,后来,当我听我的学生讲,他们最喜欢听的课中,有一门就是戴老师的《现代汉语》,他上课节奏好,条理特别清楚,生动风趣,风度也极佳,不由暗暗感到惊奇。他是经过了怎样的努力,才终于蜕变成一位人见人爱的名师啊。 紧张归紧张,戴老师的课上得还是很不错的,除了课本的知识,他还会讲一些自己的研究成果,新的旧的学术意见,不管大一的我们听得懂听不懂。我一直认为,恰到好处的提升会体现主讲教师对一门课程本身和上这门课的学生的尊重。他做得不算完美,但是很认真地向着完美努力。他命题的期终试卷,最后一题是用我们班同学的名字写繁体字。用现在的话说,是很接地气的题目,完全无法猜题,也不算难,但完全写对很费脑力,也考验基本功,绝对是用心琢磨出来的优质题。当时,我一心想换专业,觉得《现代汉语》考得好不好无可无不可,但还是很用心地做了试卷。现在,我自己是个中年教师了,评价教学第一年就能取得如此效果的戴老师,觉得他虽然算不上是讲课的天才,却一定是那个对教学的整个过程投入了最大热情的教师。 我们班是个带了1980年代理想主义余绪的群体,一年军训非但没有把大家的头脑规范得整齐划一,反而给大多数人增添了更多的人生困惑和对秩序的不信任。这很难说是对还是不对,特别对于一群文科生来说,但是增加了管理的难度是一定的。我到现在也不十分清楚戴老师是怎么把我们这群被命运聚拢的愣头青驯服的,现在我想,当互不服输、且都放纵不羁爱自由的孩子们开始一起出班报、结伴春游、排演话剧的时候,他可能会在家里偷笑吧? 大二下学期,我顺利地转了专业,大三下又直升了研究生,终于不再为读书的事情烦他了。1995年6月,我已在读研,回去送大家毕业,一顿接一顿地吃散伙饭。有一顿是在戴老师家里吃的。他那时候住在第一宿舍(希望我没记错),一家三口两室一厅,空间不够用,把一个阳台封起来给女儿当书房。他家里有些同学常去,有的找他谈心,有的找他签名啊什么,有的结伴去吃饭,有的突然想看电视就去了。我是上海学生,一到星期六就雷打不动地回家,所以不大去他家,那回是我第二次去。我那天喝得有点多,脸可能有点太红,把他吓坏了,泡了酽茶让我坐在书房里解酒。看我脸色比较正常了,虽然席还未散,大概是怕我再喝,他执意送我回去。就这样,浓浓的夜色里,戴老师推着自行车,我扶着车座,一步步走回南区。到了南区门口,我说你回去吧,大家都还在你家,下面这些路我自己能走,他说,你当心啊,顿了顿又说,以后跟你做同事啊。这话语很温暖,我的酒一下子就全醒了。 后来,我一直在读书,眼看着戴老师在不担任烦人的辅导员工作后,终于可以专心治学,在学问上突飞猛进,一举成为现代汉语语法界的权威人士。等几年后我真的和他做了同事,他已经是教授了。在校园里不期而遇时,他总会问起班里同学的近况。最后一次是去年年初在光华楼的电梯里碰到,他说,在报纸上看到某某同学(我们班长)的任前公示了。 但是不久就传来他得病的消息。去年夏天,戴老师在美国参加国际会议期间突然大量吐血,紧急回国进行肝脏移植手术。听到这个凶讯,同学们都很焦虑,从天南海北凑了一些钱,希望给他补补身体,我和团支部书记受大家委托赶到医院探望。那是一间严格消毒、隔音效果极好的病房。窗外暑气蒸人,屋里却静谧安宁。师母说,医生嘱咐,戴老师不能多说话,就我们说,他听着好了。我们交给他一张凝结了全班现在能联系到的二十多位同学的心意的小卡片,他一个个看着卡片上的名字,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我们一一告诉他,谁现在做了什么,谁要求我们转告什么,他眨着大眼睛静静听着,不时用微笑回应一下,如当年给我们上课一样认真。告别的时候,我说,你就是太辛苦了,出院之后好好休息,不要再操劳了,我们以后再去你家看你。 但是,后来我听说,他出院之后马上又开始投入紧张的工作。 但是,没有以后了,肝移植虽然成功,他却因肺部感染导致无法抢救! 9月21日深夜,我们班五位同学赶去中山医院,随即在班级的微信群里失魂落魄地发消息:今晚12点拔管。 戴老师只年长我们十四五岁,对我们来说,他一直是个温暖如春风的兄长。但那一刻,我们每一个人都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锥心之痛。 一个无比漫长的不眠之夜之后,医院里传来消息,他在凌晨五点多走了。我们的辅导员他走了。大概是上帝看他太劳累,所以接他去开满鲜花的天堂休息了。 所以,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高晓松的《月亮》是我们的青春岁月里听惯了的,戴老师走后的几天,台风肆虐申城,这首挽歌无数次在我耳畔响起: 一直到星星闭上眼睛一直到黑夜哄睡了爱情一直到秋天欲说又远行一直到忽然间你惊醒 大雨如注 风在林梢海上舟摇 楼上帘招你知道他们终于来到你是唱挽歌 还是祈祷 有一天孩子们问我那本书写的是什么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唱起了歌我唱起了歌…… “弹指光阴廿载余,风华犹忆出茅庐。嘉言益我音如昨,善意育人恩不虚。行到中流摧砥柱,悲同子弟哭门闾。一生劳绩盖棺定,留得名山几册书。”这首诗是戴老师去世的当天朱刚写了发给我的,我觉得不但传递了他的心意,也能代表我们全班对戴老师的感念。人已远行,托体同山。铭感。尚飨。 来自澎湃新闻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