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四十年 |青春不老——记王中老师二三事(77新闻 罗允和)

2017-08-16|校友走访

——记王中老师二三事

77新闻 罗允和

当我们作为高考制度恢复后入学的第一届大学生,踌躇满志地跨进复旦新闻系时,并不知王中为和何许人。因此,当宣布王中老师复出任新闻系主任时,我不禁茫然地问同学:“王中?谁是王中?”

那同学摸着脑袋想了一会说:“想起来了,王中就是系资料室里的那个小老头,腿有些跛,见人总是笑嘻嘻的。”

可那时系资料室并不对学生开放,除了那些特别有上进心、特别会钻会磨的同学外,别人是不大进得去的,所以我终于还是不知道王中是何许人。直到1980年的秋季,复出后的王中老师来给我们上课了,我这才有幸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记得那天预备铃响过,就听得有人叫:“来了来了,老王中来了!”我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老头夹在两个护送的大汉当中,走得趔趔趄趄的。他大鼻子细眼,眼神马马虎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走进课堂刚坐定,他就忙着掏烟摸火柴,燃上一支后便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妙趣风生,警句连连,课堂里笑声不绝于耳。就是那些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他也能以调侃的语气道来。人说“幽默是力量的表现”,我想,大约只有像王老师那样经过了大苦大难,又大彻大悟了的人,才可能到达这样的境界。

但是,若以为王中老师的大彻大悟是四大皆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的爱憎是极分明的,原则性也是极强的。他特别厌恶那些没有品格、爱随风转、爱打棍子,被他斥之为“文妓”或“文丐”的人。他一再希望:新闻系能出一个布鲁诺就是无上的光荣,出一百个姚棍子也是莫大的耻辱。

有一次,系里请了一位早年毕业的学长来讲课。他总结自己的工作经验就是“吃透两头”,即“上头”,就是国家政府的有关方针政策,“下头”,广大人民群众的意愿呼声。这与当时的正统理论并无太大的相左之处,只是那位仁兄大约在国家通讯社呆久了些,所以讲课时强调“上头”多了些。话传到王老师那儿却有点走样。那天他来上课,刚坐定就说,我听说某人讲课时说,他当记者只要听上面的就行了,他就是这么当了领导的,“这是什么话!”我破天荒地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没有了笑容。

“没有读者,你报纸办给谁看?都像他那样,‘文革’就会搞第二次,姚棍子还会更多些。我可以断定,像他那样是当不好记者的,更不要说当领导了。”王老师又疾言厉色地说了一大通。

王老师复出后就给我们七七级上过课,因为据他了解,七七级学生经过十年动乱的磨炼,是“很成熟、很有思想”的。他想来和我们“交流思想”。孰不知,成熟也有消极的一面,就是世故,更何况他还是系主任,谁想在他那儿找麻烦。于是,他的课活跃是活跃了,只是从没有人真的和他唇枪舌剑地动真格的。满课堂就见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句接一句地说话。于是他大不满意起来,不住地叨叨:“失望了,我太失望了!久享盛名的七七级学生就是这个样子!思想怎么一点不活跃!”

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失望,并且上他的课时思想异常地活跃,思路也出奇地开阔。他的思想、观点,对我们这些阅历不深,马列主义哲学、理论修养不高的青年学生来说,是一个绝好的启示。比如他谈到,报纸的存在与发展就是寻求共同兴趣的过程;每一个读者的兴趣都是不同的,报纸只有在寻求共同兴趣时才能存在发展。这观点打破了过去一贯强调的“阶级工具论”的一统天下,使我们看到了报纸和新闻的多方面的作用与职能,引发了我们对新闻媒介如何在新时期更好地发挥作用的思考。

他还谈到,新闻事业的发展变化在于它自身的矛盾运动,但这自身不是指报社内的从业人员,而是传播者(报纸)与受众(读者)间的矛盾。讲究读者需要,是解决矛盾、发展新闻事业的一个重要手段。谈到新闻事业的发展规律,他认为,这规律是由新闻与其所存在的客观世界的关系所决定的,是客观条件下的必然,而不是人的主观动机。新闻学就必须把新闻事业与社会存在结合起来考察,才能发现规律。他的这些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角度来分析新闻的观点,为我们开拓了一个广阔的视角。总之,他的课教会了我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去生活,令我在以后的岁月中受益无穷。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那以后王老师再没有上过公开课。不久我们就迎来了毕业。出于对文学的爱好,毕业时我选择了一家文学的专业报社。但我不知,该报在初创时因为没有经验,政策观念也不强,很不恰当地点了一些作家的名,曾在文艺界引起一片哗然。王老师素来对乱打棍子厌恶之至,因此临别前我去辞行,一听我要去的是这家报社,他便愀然作色,不快地问:“你怎么会要去那个报?”

不知就里的我满不在意地说:“因为喜欢文学呀。

王老师这才有些释然,便把其中那些过节讲给我听,并谆谆告诫:“你到了那里一定要好自为之,切不可乱舞棒子,乱打棍子。这样是永远办不好报纸的,也永远不会得人心。”看到他那少见的严肃,我便知道,日后如不听劝告,不遵教诲,那我就再也没有资格叫他一声“老师”了。

那年岁末,副刊部的一位女同仁奉命去约王老师的稿。我与她是中学同学,为着这昔日的同学情分,加上毕业近一年了,也想回母校看望老师和同学,便自告奋勇地陪她一同前往。

这位女同仁是报社内公认的最能干漂亮的女编辑,王老师见到我们情绪也自然是格外地好,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他还摸出老家捎来的点心糖饽饽,拿把长镊子在盒子里翻着,找着,夹出一块最大的给女士,小一点的给我,自己只拾了一些碎渣渣。

可是高兴归高兴,一提到写稿他就摇头,一会说年纪大了懒怠动笔,一会又说对我们的报纸不了解,不知怎么写。这当然都是实话,但是我知道,最主要的还是过去的那个“前因”。

在路上我就和女同仁交过底,这时便不谋而合地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先检讨以前的做法确实不该,再诉苦,说这样做实实在在是出于无知,以为这样做是捍卫了真理。能干的女同仁这时充分展示了她的语言才干,她说:像王老师这样的新闻大家若能多多关心我们,那当初就不会发生这样令人不快的遗憾了,而以后我们的报纸也能越办越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经不得我们软磨硬缠,王老师最后终于答应,让我们回去后把报纸寄给他,让他看了再说。我们自然快快地照办不误,于是不多久便大喜过望地收到了他的大稿和亲笔信。信中他说,我们的报纸有了不小的变化,没有什么棍子味了,与传说的也不一样了。

又过了不久,春节到了,我们相约去给王老师拜年。见到我们,他显得比上次更高兴,见面就规定一定要吃过晚饭才许走,并且当即招呼家中的保姆去准备。说到他的大作,他哈哈大笑起来,对那位女同仁说:“我是写着逗你玩的。你们大老远地跑来了,不能白走一趟。谁知你们就发了。”

“有人说您是在骂我们呢。”

“怎么会骂你们呢。用得着我来骂吗?报纸是办给大家看的,好不好自有公论,大家会发言,用不着我来骂。”他笑眯眯地漫不经意地说。“心中正则眸子瞭,我要说的在那篇文章中都说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于是我们得寸进尺,请他再给我们写文章。不想,这次他却极爽快地一口答应:“我正有个题目想写,叫《新编三国演义》。”

他笑嘻嘻地扫了我们一眼,就绘声绘色地说道:“话说刘备三请诸葛亮,将他请下卧龙冈,封他做了丞相。别人尤可,唯独那张飞心中不乐,吃起醋来。心想,那诸葛又不会统兵,又不能打仗,凭什么爬到我的头上,连我都管了起来,这刘大哥好不念兄弟情分也。这一日,刘备宴请众人,那张飞便扭扭捏捏地走将出来,在宴前唱道……”

王老师笑嘻嘻地,真的拉长声音唱起来:“想俺老张,一杆长矛把威名扬。跟随大哥你,出生入死百战沙场。不料想,今日里,却似那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的样。平白地受辖制,满肚窝囊,气煞俺老张。呀呀啐!”

王老师一曲唱罢,我们全笑得几乎岔了气。那时正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但阻力不小,王老师的小品无疑是具有极大的针对性和讽刺性的。我们一边乐,一边连连催他:“太妙了!您可一定要写啊!写好了就给我们。”

可惜,后来王老师到底还是没有写,于是我只能在这里凭记忆把这个小品记下来,以飨读者诸公。舛错之处难免,还望作者与列位读者海涵。

那天还谈到了邓丽君的歌。他说:“邓丽君的歌听听怕什么,哪里就会亡党亡国了?我们有些人就是那么脆弱,对自己没有信心,只要感到外来的东西影响大了些,就害怕得不得了。这是软弱的表现,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有些人谈到民主自由也害怕,总要和个人主义、资产阶级思想联系在一起。其实,‘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们当年入党,出生入死干革命,不就是为了自由民主,为了解放吗?这样的好东西,这样崇高的目标,我们无产阶级为什么不要,为什么要白白地让给资产阶级呢?好像只有他们才讲自由民主似的。”

那天尽兴而归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本来我们约好,来年再去给王老师拜年,不想那位女同事不久就沉疴不起,到第二年年底便谢世了,年仅34岁。从同学处得知,那段时间王老师的身体也不好,两腿已经几乎不能行走了。我正为是否要把这消息告诉他而为难时,不想却接到了他的电话。

“您都知道了?”听到他那悲凉的声音,我不无惊讶地问。

“唉,没想到,这么快。”他的声音听来格外沉重苍凉。“那天你去不去?”他又问。

“您也要去?”我大吃一惊,“别了吧?这么远的路。有事我代您办。”

“事情是要你办的……最后一次了,总要再看看她,送送她的……路远不要紧,我可以叫车……”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喃喃地似梦呓。

“就这么说定了,那天你在门口等我们。”最后他似惊醒过来似的,提高了一点声音。

那天,王老师是由跟他念博士的我的一个同学陪来的。两年不见,老师的须发全白了,无人搀架就寸步难行,只是脸色看起来却白润了些。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破例让小车一直开到了通往灵堂的路口,我们架着他走了好半天才走到灵堂门口。我代他送了一只花圈,挽带上写着“献给晶晶小友 王中哀献”。晶晶是逝者的名字,他曾在信中对她说:“你的名字很好听,如果姓‘亮’就更好了。”可如今,这名字只能在他的心中闪亮了。

我们是最后进去向逝者告别的。逝者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周身布满了鲜花。她一生爱美,最喜欢的就是鲜花。经过病魔的折磨,她除了脸色略憔悴外似乎并无大改变。王老师在我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向她行礼,几次停步端详遗容,久久不忍离去,哀戚之容令人难以卒睹。

逝者的双亲对王老师的到来大为感动。神情肃然的父亲恭敬地说:“感谢王老师亲临吊唁,晶晶在天之灵一定会十分感激的。”泣不成声的母亲握着王老师的手,呜咽了半天才说出了“感谢”二字。

回去的路上,王老师半天没作声,临上车前才喃喃道:“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小朋友。我们老的不死,小的倒先去了,还有什么意思……”他的神色颓丧极了。对这肺腑之言,我们一时间都无以为劝。

望着远去的小车,我在心中默默地祝祷:“多保重,老师!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永远消失的。不是吗?晶晶虽然去了,可她却永远活在了我们的心里……”

附记

王中老师是山东高密人,1937年肄业于山东大学外文系,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山东解放区《农民报》、《鲁中日报》、《大众日报》的编辑主任、总编,新华社山东总分社主任。建国后历任华东新闻学院教务长,复旦大学副教务长、新闻系主任,复旦大学分校校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文学评议组成员等职。

1956年,王老师拟出了《新闻学原理大纲》。但未等他的新闻理念成熟,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反右”便开始了,他成了当时上海新闻界的头号大右派,整整受了二十多年罪,落下了腿上的残疾。直到1979年才得到平反,撤销错误结论。

王中老师是新闻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他的杂文尤其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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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议程

9月28日
8:00-11:30 校友报到
11:30-13:00 食堂午餐
14:00-16:00 返校大会
16:20-16:40 大合影
17:00-18:00 食堂晚餐
18:30-20:30 主题晚会

9月29日
各院系校友返校活动

报名方式请见如下链接
http://www.fudan.org.cn/site/fddxxyw/xyh/cnt/?id=3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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