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藤萝青翠的小楼里
——访复旦大学校长苏步青教授
77新闻 罗允和
作为一位著名的数学家,苏校长在微分几何方面的研究成就斐然。早在1920年代,他在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求学时,就在学士院的学报上发表了论文,引起广泛注意。学成后,他抱着建立中国第一流数学系的理想回国了。在他多年的努力下,复旦大学数学系果然在微分几何的研究中成为一个具有国际影响的单位,而苏校长开创的计算几何的研究方向,也成了微分几何研究中的一个有影响的流派。
然而,这位著名数学家的业余爱好却是做诗写字,是纯然的国粹。他的诗和字多年来一直为他的学生、朋友、同事,乃至不相识的人们所珍爱。一个初夏的傍晚,作为他的学生,我也有幸亲耳听他谈诗说字。
在淡淡的暮色中,苏校长身腰笔挺、步履轻捷地引我走进了那间书房。当他三言两语弄清了我的采访要求后,便喜上眉梢。他笑吟吟地指着书橱里的那些诗词书集告诉我,这些书他已经读了不知多少遍了,现在每天临睡前还要读几首,一本读完了换一本,已经成了习惯。
说着,他随手从书橱里抽出一本,是《杜甫诗选》。他说:“杜甫是我最喜爱的诗人,他的七律诗的严谨是无人可与之比拟的。”确实,从苏校长的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杜诗对他的影响。
他又抽出了《李贺诗歌选》,兴致很高地说:“我喜欢李贺的诗,它的每个字、每个句都是他自己的。他怪,但是他自己的东西,别人怪不起来。我最喜欢他的《金铜仙人辞汉歌》。”说着,他翻到了那一页,上面圈圈点点的,都是老校长平时阅读时记下的,有些疑难字还注了音。他曾步其韵,和诗一首,赠给了诗人柳北野先生。
苏校长自己的诗集是一本蓝色封面、线装毛边纸的册子,古朴雅致,其中大多是文革结束后的作品。过去的诗集在十年动乱中被毁了,因此他把这本集子题名为《原上草集》,表示他对诗词的热爱如原上草一般延绵不绝,写诗的决心和意趣也如原上草般坚韧不移。现在每逢有了得意之作,苏校长都要亲手用蝇头小楷抄录其上,如果在报刊上发表了,还要在诗后注明。最新两首是他在北京参加人代会时,看到一幅《松鹰图》后写的:
“老松枯干立雄鹰,眦睨人间似有情。
兔死狐藏山壑静,何当振翮蹴鹏程。”
苏校长解释说:“‘兔死狐藏’是讲林彪、‘四人帮’被粉碎,国家又复安定团结;‘何当’一句是说应当把我们的精力都用来搞现代化建设。”
只要参加过各种活动,苏校长都有作品问世,一年可写二三十首。他写诗不爱用深奥的典故,也不喜欢说别人不懂的话。他要说的是自己的话,要表达的是对祖国的爱和为祖国建设尽心尽力的情感。
苏校长学写字是在小学念书的时候,从此就养成了练字的习惯,每天两三张,从不间断。最近他练的是《东坡墨迹选》中的《赤壁赋》。苏东坡是他最喜爱的书法家,他诙谐地说:“大概因为我也姓苏,人家都认为我是东坡的后代。”
他抖开三苏祠赠送的东坡醉笔《念奴娇 大江东去》拓片,赞叹道:“看了他的字,我们没有什么好写的了。不过,我们有我们的时代,也不要妄自菲薄。”
暮色渐浓,苏校长打开了书房里的灯,我看到书橱上悬着他最近写的几幅字,一幅是书赠邓颖超副委员长的《岚山游》,用的就是东坡体行书。这首诗是苏校长1979年再游日本岚山时,缅怀周总理而作的:
“廿载重游感慨深,且轻腰脚试登临。
我来不见岚山雨,独对诗碑正客襟。”
在京期间,他向人大代表们朗诵了这首诗,邓副委员长听后连连说:“写得很有感情,很有感情。”
书橱上悬着的另一幅字是为一个不相识的人写的,落款处还空着。许多赠诗求字的人都是苏校长不认识的,这半年来的来信他就捧出了厚厚一叠。苏校长从不因为公事繁忙而推却,每天晚上都花不少时间回信,做诗酬和。眼下,桌上就静静地放着四封刚写好的回信。在沪上,常与苏校长诗文唱和的有本校历史系的周谷城教授、华东师大中文系的李楚材教授诸公。
苏校长自谦地说:“我的诗写得不好,字也不好。这原来只是个人的业余爱好,没想到现在却成了社会活动的一部分。这样虽然忙一点,但尽到了我们作为社会一分子应尽的责任。”他认为,人应该有一点嗜好,不要把自己搞得干巴巴的。业余爱好可以扩大一个人的知识面,使他除了专业以外还能多能。业余爱好也能调剂一个人的生活,使他能愉快地工作,愉快地学习。而像他现在这样,业余爱好则成了社会活动、社会交往的一种方式、一个组成部分。因此,业余爱好看起来是个人的事,却又并不全是为了自己。
除了诗人和书法家以外,苏校长还是一个出色的园艺师。房子上的碧萝青藤就是他自己栽培的,屋前小花园里的花草也是他自己伺弄。他还喜欢养仙人球,客厅里放着的一盆是从厦门带回来的,已七长八短地长出了好多花骨朵。校长说,楼上房里的六盆比这盆长得更好。每天清晨,做完“练功十八法”,他就要把这些花盆端出去晒太阳,晚上再收回来。他是借此活动筋骨,锻炼身体。仙人球一旦开花,他就要写诗,而且总用同一个韵。如今以《仙人球再度开花》为题的诗作已有七篇了。
在小花园没有铺上草皮前,苏校长每年还种菜。冬天点蚕豆,春天栽茄子辣椒,秋天种青菜萝卜,都是自己亲自提粪浇灌。有一年,他种了20棵冬瓜,收了400多斤,最大的一个冬瓜有40多斤,听来令人咋舌。他不无自豪地说:“我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喜欢种庄稼。”他的秘书曾给他刻过一枚印章,题为“卧牛山下旧耕农”。
苏校长现在的生活是起居有时、饮食有节。每天晚上十点半前就寝,睡眠六七个小时;清早起床即做操锻炼身体,然后锄草半个小时;早餐后上班。他的胃口一直很好,三十多年来没有变过。他说,凡遇爱吃的东西总是“扣”一点,不爱吃的却强吃点,以保证营养全面充足,又不过饥过饱。他曾嗜过烟酒,但在四十年前就戒了烟,酒也保持在现在的每天一两黄酒上,就是参加迎宾盛宴,也不超过“茅台一杯”的限度。平时还注意保持心情开朗,就是“四人帮”肆虐时也不悲观。因此,他虽然已是80多岁的高龄,任然腰杆笔挺,步履轻捷。
他笑着说:“前两年我还骑自行车上下班呢。是儿子们担心不安全,才硬不让骑了。”
广泛的兴趣,丰富的业余生活,坚持不懈的锻炼,使老校长总是能精神饱满地参加各种活动,从事各项工作。不久,复旦将召开一个国际性的微分几何学术研讨会,苏校长被推选为名誉主席。这两天他正忙着用英语赶写论文《微分几何在中国的兴起和发展》,届时将在大会上报告。屈指算来,苏校长从事微分几何的教学和研究至今已有五十年了,全国有二十五所大学的数学系的正、副系主任是他的学生,真可谓“桃李满天下”,他当是最有资格谈这个题目的。
辞别老校长时,夜色已深。月光下,那小楼上的碧萝青藤仿佛更加葱郁了。
附记
近日读报才知,这个月是苏校长诞辰110周年,经谷超豪、胡和生、李大潜等诸位学生大家提议塑造的老校长的铜像,已矗立在复旦大学的校园里,并于9月23日他的诞辰日,举行了揭幕仪式。在此,谨以这篇小文作为对老校长的长久的纪念和怀念。
苏校长生前所写诗作,常发表在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很多报刊上,读者诸公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难见到,在此不赘。爱诗的人,情感往往有点直露,苏校长似也不例外,在此补记数语,略作说明。
第一次与苏校长接触是在我们入学不多久,他在一个小型座谈会上与我们谈新时期大学生的操守与理想。记得那天,他的情绪从一开始就有些激动。针对当时已初现端倪的崇洋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新时代的大学生第一要爱国,要有报效国家和民族的志向与热情,并以自己的经历作了说明。他谈到,当年为了实现建立中国第一流数学系的理想,他拒绝了日方提出的优厚条件,携日裔夫人回归祖国。为了这一理想,他一直奋斗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方才如愿以偿。他还谈到,他的日本岳父去世时,正是中国抗日战争的艰难时期,作为一个知名的中国学者,为了维护民族的尊严和利益,他决然地未赴日吊丧。苏夫人作为他的贤内助,虽悲痛万分,却对他的行动深表理解。
在谈到一些同学缺少必要的思想文化修养,常出现一些没有礼貌的行为时,苏校长又激动地说到了一件事:有个同学大约想向校长请教一个问题,可他见面既不称呼一声“校长”,也不叫一声“老师”或“先生”,竟冲口朝校长喊了声“嗳”。
“我这么大年纪,做他的父亲都可以了,他竟会对我说‘嗳’!”苏校长满脸是痛心疾首的愤怒。
那时十年动乱刚结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风气还未形成,无礼行为比比皆是。因此,我们闻言虽说都有些惭愧,心中却又都有些忍俊不禁,暗想他老人家是不是有点太顶真了。可是听到他下面的一段话,我们却都不由地深思起来。他说:
“我们的国家是礼仪之邦啊,大学生怎么可以不懂礼貌?一个不知道尊重别人的人,很难相信他会有报效国家的崇高思想。”
同样,对他所喜好的,他的喜悦之情也一样溢于言表。此次采访之初,校长因要赶写那篇英语论文,故面有难色地表示无暇接待采访。弄清采访要求后,他答应可以给我二十分钟。可是,诗词书画皆校长之喜好,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而且越说越兴奋,不知不觉中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为了我的报道,我自然希望他能一直谈下去,但我实在不忍欺瞒他,也不好意思过多地占用他的时间,于是再三告辞才结束了采访,而校长却似乎仍意犹未尽。至于论文,他说只要抓紧些,这点时间总能赶出来的。只是,又让他老人家受累了。
(写于1981年6月 2012年9月再修改)
活动议程
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暨复旦大学77、78级校友返校活动正在火热报名!
复旦大学校友会携手上海医科大学校友会将于2017年9月28-29日举行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暨77、78级校友返校活动。金秋九月,同窗再聚!欢迎您的参加!
8:00-11:30 校友报到
11:30-13:00 食堂午餐
14:00-16:00 返校大会
16:20-16:40 大合影
17:00-18:00 食堂晚餐
18:30-20:30 主题晚会
9月29日
各院系校友返校活动
报名方式请见如下链接
http://www.fudan.org.cn/site/fddxxyw/xyh/cnt/?id=3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