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把旷世的大克鼎带进《国家宝藏》,带上《如果国宝会说话》,作为最重要的艺术博物馆之一,上博一直积极参与文物精神的传扬。在“卸下国宝架子”的努力里,博物馆们确实希望赋国宝以温度,让人们体认其中血脉、其中传统。而前段时间抖音和七大博物馆联合以文物戏精大会为主题推出的H5吸引了大波流量,里面的文物纷纷被赋予了生命,表演起抖音用户最常见的几个场景:98K电眼,抖音里的热门舞曲,播音腔等等。
这究竟是对文物、对博物馆的高唱还是亵玩?
我们请到上海博物馆青铜部研究员,复旦剧社第一任社长,复旦大学历史学系____校友葛亮学长,他保持着百家讲坛最年轻主讲人纪录多年,
他在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的古文字微刊频频解字,他对大克鼎的出土、流传和铭文释读进行日复一日的学术研究——但又是同一个人,实在风趣幽默,在芝加哥街头看到欢度春节的“春”字泛起古文字病免不得批判一番(批判完又踌躇了,自觉街上大约只他一人有此兴致);此次校友桥四人访谈葛亮学长,学长妙语连珠,复听音频布满笑声,七嘴八舌实难整理,如显细碎敬请谅解,如需辩解,将称此为“纪实”。
(一)文物与传媒
我们应当摆脱对文物莫名虚妄的“慎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你算老几“的戏谑背后,是文物宣传推广的本质,是民族文化的传达、发扬与民族凝聚力的建设。
记者:之前请到葛学长,其实那个时点是抖音获得七大博物馆授权,推出文物戏精大会,将文物人格化、娱乐化这件事,我们认为一方面这有失慎重,但一方面也能提高公众热情和认知,想请教请教,作为博物馆的专业人员您的见解是怎么样的呢?
葛:这个问题要分三层看:首先,使用文化符号与博物馆没有直接的联系。文物是全人类的嘛。(笑)至少说,一国的文物是国民所有的,是博物馆受国家和人民的委托来保管的。对于所收藏的一件文物,博物馆拥有哪些知识产权呢?博物馆的摄影师拍摄的照片(包括其他信息化的产物),知识产权属于博物馆和摄影师;研究人员为文物写的说明和其他研究成果,属于博物馆和研究人员;博物馆出版的书籍,电子资源,也都属于博物馆。这些东西如果要商业使用,应该得到博物馆的授权。除此之外,文物本身的、非博物馆创造的内容,以及非商业使用,则不需要授权。而且,现在国外的很多博物馆,已经开放了大量可以满足印刷需求的高清图片,随便下载,甚至免费授权给商用。你说是不是,我们从没有自恃拥有这些文物过。
其次,以何种形式表达,与博物馆无直接联系。我们见过数千张把被重新加工过的,甚至称得上“恶搞”的《蒙娜丽莎》,把呐喊画成无数的脸,如此种种,你们会觉得有问题吗?
第三,其目的或结果,除了短期内的高流量外,对博物馆无实际影响。你说能提高人们对文物的热情,那可不是,博物馆从排一小时队到两小时队了。开玩笑哈。影响肯定是有的,但是以《国家宝藏》为例,24件文物,让你说一件原来不知道的,就说个名字,你说得出来吗?往往还是记不住。对于文物和博物馆这些事啊,一代一代,感兴趣的自然会来,自然会自己做功课自己买书看,不感兴趣的也最多是一种陶冶,灌给他也没什么用。
葛:我们这些年努力搞宣传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让人们一定要懂文物本身,是让大家有个凝聚力。本来是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下一个凝聚力是什么呢?“祖上曾经富过”。说不那么通俗一点就是厚重的历史产生的民族凝聚力。这种东西有用吗?那自然是有用的。
记者:确实。但是据我所知有些文物宣传活动请一些明星来拍摄的时候,很多时候是用的自己的想象,博物馆专职研究人员对剧本提出关于历史真实的意见,他们会不大重视。您作为研究人员,这种现象是不是觉得“真叫人头大”啊?
葛:关于和媒体的关系啊,其实以前是我们要办展览请他们来帮我们宣传,现在是我们才把文物从国外借过来,他们就争相过来替我们报道。越是好的媒体越有能力,往往不用通稿,所以难免会有错误。用我们写的通稿反而不错。我们今天看民国时代报纸上对文物信息的报道,往往受严重的误导。以后的人看今天,也是一样的。只通过媒体粗浅了解的话,各种事情都难免如此。但是从最广泛的层面上,媒体的职责不在这里,而在于传达。所以至于一些细节的错误会有多少贻害啊,这个很难讲。毕竟你看了也不一定记得住,是吧?而且真的要做这个研究的人,不会被二手资料所左右,你们作为知识阶层啊,也要“提高自己的姿势水平”(笑)。
(二)展览的来处
看菜下饭,一桌珍馐摆在那里,大厨迅疾地就起了名。
记者:我一直很想去博物馆工作,每天和其他博物馆信函往来,要办展缺一些展品就向国外借来文物,恨不得用鹅毛笔写的那种,就十分优雅。
葛:是啊我是学古文字学的,用英文写字把我给憋坏了。
记者:(笑)那每次办个展览,如何把每个展厅的结构利用起来,把故事讲好,就像跋涉在艺术史里面那样,让观者最舒服地接受这些可能有些艰涩的知识呢?
葛:你这说的就有点太理想化了。大学老师教书的架构你都记得吗?我在复旦的学习阶段接触的知识,到现在记忆犹新的都是个别的知识点,至于老师讲的是以什么方式,什么逻辑,其实都已经次于内容本身了。
记者:明白。那上博更多是依靠现有的文物,根据手头有什么,来想故事。
葛:对。聪明的人想得巧一点,大馆比小馆资源宽裕,转承启合会比较自然。我们自我的要求,每样文物哪里出土的在哪个博物馆存放都要记得,实在有需求就去别的博物馆借。但是不能总借。至于怎么让展览更容易融合出一条线,这是长期慢慢积累的过程。像上博,青铜、陶瓷、书画,这么多年的积累以来已经序列完整了。假如我要办个东周时期青铜展,齐楚燕韩赵魏秦都有一个代表,这是分分钟可以拿出手的,是这样一个思路。
记者:除了办展览,您还要做文物研究嘛,那在这两者之间您是怎么分配精力的呢?
葛:是这样的,我们的研究可能做十分二十分,但是办展览这件事,总是做五分就够了,因为办展览你是从零讲起的。每个人知识储备不一样,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最低储备的人进馆知道讲的是什么,更高储备的人看得出里面有巧思。这些展览就像是老师的普及性讲座;而我们拼命做研究,就像学校里的教授从事各个学科的研究,是不断地去推人类知识的边界。
(三)文物的边界
记者:如何界定一样东西是文物呢?因为有些几乎毫无审美价值,但是又很难有一个公允的评价。
葛:所有人类活动的遗存物都叫文物。孙中山签的《大总统令》算文物吗?那是显而易见的,是等级高的文物。但是你爷爷给你写的信算文物吗?如果你爷爷是老舍那就是了?但是名人和非名人有明确界限吗?没有的。
记者:那鉴定文物的时间是怎么操作的呢,怎么锁定它的所处历史阶段呢?侦测其中的化学元素什么的,还挺好奇的。
葛:你说的科学检测目前还是类型学的辅助手段,比较适合史前阶段,就是新石器旧石器时代,哪怕正负两百年也没大碍。到了历史阶段,我们有了大量的文物可以去排队。说通俗一点就是“排排坐填坑”。先后八个王,每个王使用的杯子都不一样,都有出土的样本了,新出现的,就很好判断了。但是这个队列需要不断修正,发现有矛盾冲突就要赶紧去研究去调整,比如是不是这个年代复古了,你有没有本事看出其中的不一样。
(四)博物馆人对观者的期待:
“愿意吸纳,有耐心,把语音导览、文字叙述看看全,在博物馆,一格一格地去看,像外国的老头老太太一样,一看就是一个下午。那我们从业者的传达,折损就很少了。”
——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