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级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柳向春:文献、文博、文科生
文章来源:2024年寒假复旦大学校友走访活动
走访同学:2023级历史学类本科生顾骄阳
Q:您在复旦读的是古典文献学博士,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您现在回忆求学时光,有什么感触吗?
A:我大学毕业之后在苏北一所大学的图书馆里工作了六年,因为自己兴趣主要是在文史方面,所以后来就去南京师范大学读研究生,专业是古典文献学。接着又来到了复旦读博,专业名称还是一样。
但复旦与南师大风格很不一样,南师大继承章黃学派,重视文字训诂。复旦的老师则私淑复旦前贤王欣夫先生,又师承华师大的徐震堮先生、周子美先生、程俊英先生,就更注重版本学和目录学。两所学校的专业研究方向完全不同,所以其实两次都是重新开始。刚开始攻读硕博的时候,我有很多短板,根本就没有达到做专业研究的水准,学习任务非常重,好在那个时候非常用功,就“侥幸 ”地完成了学业。
Q:古籍浩如烟海,外人看来异常繁复,您的博士论文是学者的交游研究,想必需要搜集大量资料,您是如何进行研究的?
A:从清代就有做交游的专著,但仅仅叙述某人的生活圈子,列一些人名,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交游的。我觉得这样的做法不够细致,我就想利用现有资料,尽量把他们的交游过程还原,这是从方法上来讲。
再从文献来源讲,我们对于书信,更多是书法鉴赏,对内容很少考究。但是古代交通不便,学术交往,文人唱和,主要通过书信,我希望把书信作为学术性的补充,所以我做了很多书信、日记的整理工作。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曾仿照复旦的吴金华老师,把二十一本汉语大词典都翻了一遍,把和我的研究相关的全部抄出来,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因为当时只能人工检索,我们全是靠自己的阅读,来搜集文献,拓展知识面。
这个博士论文我觉得在方法论和文献拓展这两个方面做了一点点工作,很开心看到现在这种研究方法已经蔚然成风。
Q:您提到您当时全是人工检索,但是现在电子检索很方便,搞研究好像只要一部电脑就可以了,把关键词条往数据库里一输,然后弹出来很多文章,自己也不想去读书了。您觉得这可取吗?
A:这个现在叫E考据,非常时髦。台湾有位中研院院士叫黄一农,他的E考据做得非常有名,得出了很多过去的研究者所梦想不到的结论。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我们的数据库目前不能智能检索,只能用关键词,这就会有很大的缺陷。首先会有遗漏,打个比方,搜索李白,你固然可以用“李白 ”来搜索,但是冗余词汇很多。你还想到用“李太白”是吧?但是文献中可能只说“太白”,甚至他只会自称“白”。因此关键词检索很难面面俱到,巨细无遗。用不完全的资料来得出的结论,怎么能可靠?更何况,搜索很可能造成误读,因为脱离了上下文语境。这种情况下,就只能自己去爬梳文献。
Q:您认为传统文史哲方面的研究,该如何合理地利用电子检索呢?您刚刚提到语境问题,那么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读原典,对吗?
A:是的,就是读原典。至少要有语感,打个比方说,伊洛,本来是地名,后来变成二程的代称,再后来就变成一个专有名词了。如果不事先读过一定的原典,你不会了解其中的区别,所以说必须要有一定的背景知识。背景知识越强大,你就越能知道这个材料用在什么地方,电子检索越能够给你带来帮助。
第二,只有掌握了足够的背景知识,你才能够找到选题,否则,即便给你一个非常强大的检索工具,你都想不到问题来去问它。目前的科技手段固然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的便利,但是一定是要在你自身有了基础之后,你才能够把它用好,否则只会闹很多笑话。
Q:电子检索是我们本科生期末写论文交作业的惯用手段,我们这些低年级同学写出来远远不是论文,可能连文献综述都称不上。老师的目的当然是学术训练,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好像称不上“学术”。您怎么看?
A:不能说每一篇文章都有“发明”,发明一辈子也可能只有一个两个,但是一定要有“发现”。别人说过的话,你不需要说,别人做过的事情,你一定要交代清楚,这是一个学术规范问题。初学者不可能有非常深奥的见识,但是我们可以跟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一些补充。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要比当年的那些大学者看到的要多得多,我们可以用新材料补充前人的说法,这也是对学术的是一种促进。
文献综述当然非常有用,但是如果你只是利用一些便利的手段,完成了一套用某种话语包装起来的空泛的套话,那这种所谓的“论文 ”没有任何意义。
Q:专业文献的阅读门槛很高,您觉得作为研究者,有义务向公众普及文史哲这类比较冷僻的知识吗?
A:我觉得给大众做好普及工作应该是研究者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我们上博去年有一个古籍方面展览,我每天都会跑到展厅里做一些相对专业的讲解。纳税人花钱养着文化事业,我们真正的贡献其实就在短短的讲解时间之内。
写文章也一样。作为一个上海博物馆古籍文献的保管者,我有义务来揭示上海博物馆有什么样的馆藏,写一些比较通俗的介绍文章。笔触要好玩一些,活泼一些,而不是说用学院派的高深的术语来加持。
Q: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文史只是一个兴趣,为什么要费力气去宣传普及呢?
A: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宣传普及工作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过去在山东发现了一册《永乐大典》,怎么发现的?乡村里边,一个老太太正在纳鞋底,拿《永乐大典》来画鞋样,她觉得这不过是一堆旧纸嘛,而且很结实耐用。因为不了解,就没法保护。通过各种各样的宣传,大家了解了,那么可能就上交政府了,或者拿去拍卖了,文物就流通起来了,无形中保护了古代的文化产品。
Q:文博的热度近年来猛增,大家都主动走进了博物馆,但却不清楚到底该怎么看博物馆。有人拿着相机咔咔一通猛拍,也不知道拍的东西是啥,干什么用的,有人刚好相反,准备工作做得非常细致,渴望边看边学。您觉得怎么看博物馆比较好呢?
A:看导览当然有帮助,但是也要甄别,不要理念先行,也要有一些自己的判断。其实看博物馆不需要达到专业层面,而是通过观看获得愉悦感,获得一种熏陶,其实就是一种娱乐。很多年之后,我们还会回想起来,曾经在哪里看过个什么东西,这是一种让人时时刻刻感到幸福的事情。比如我去意大利,在乌菲兹美术馆看了很多东西,绝大多数我是没有印象的,但我确实看到了很多原作,而且是在原保存地看到的,这个感觉很奇妙,非常美好。所以我觉得对于观展不要有太高的期望,这是一个很长久的积累过程,很难一次性完成某些目的。
Q:现在有一种焦虑,就是认为学文科没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您之前也是文科学生,如何看待文科的存在意义?
A:文科其实对对个人气质和素质有潜移默化的提升,并不能像一门手艺,让你凭借着它吃遍天下。但是“用”是什么?只有能赚钱才叫“用 ”吗?实际上并不是。
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小时候物质还是比较艰苦,现在要比那个时候富足得多,但是物质上的变化很难带来一种真正的、持续的快乐和幸福,让你大富大贵,满足你的各种欲望,你的欲望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庞大,但是人却越来越空虚——因为欲望无止境。只有精神上的满足,才是快乐之源,而且这是你自己通过努力争取到的,实在是一份独家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