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复旦人丨张文宏:“书呆子”的华山路

2020-05-08|防控抗疫


张爸、
暖男、硬核医生、黑眼圈男神......看到这些,你一定猜出了今天的主角是谁?


《复旦人》杂志独家专访了上海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张文宏校友。


本期“抗疫复旦人”,让我们一起走近张文宏校友,聆听他初心不改,一心当好感染界的“卫士”,始终为人群服务、为保卫人类健康的使命不懈奋斗的“医者之声”。



▎采访记者:吴文恬 

▎文字编辑:陆宁玥


张文宏



张文宏,1987年进入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原上海医科大学)学习,先后获得医学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


上海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内科学系主任


2020年3月26日,傍晚6点30分,张文宏结束了上海市政府临时安排的一场国际连线后,匆匆赶回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吃晚饭。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白色口罩,露出一对标志性的黑眼圈,面带微笑地走进房间和大家打招呼。


疫情还未结束,张文宏很忙。当晚9点,他受中国驻美国大使馆邀请,要去给在美国的留学生和华侨华人做一个直播讲座。晚上11点左右,他还要驱车赶到位于上海市区60公里外金山区的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近期收治的新冠肺炎患者让他牵挂。


2020年3月26日21点,张文宏受中国驻美国大使馆邀请,给在美国的留学生和华侨华人做直播讲座


缘定医学:

人生的几个十字路口


2020年伊始,张文宏“火”了。


从1月的“党员先上”“不要欺负老实人”,到2月的“你在家不是在隔离,你是在战斗”,再到3月的“防火防盗防同事”等等,张文宏在媒体上爆出了不少“硬核”金句。简洁、耿直、幽默的说话风格使他成为了“网红”医生和“硬核男神”,为大众所喜爱。


在这次疫情中,作为上海市新冠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的张文宏像一枚“定海神针”,带领团队制定方案,抗击疫情,并给大众开展科普,带来专业的防护知识,增添信心。


2020年2月23日,22名新冠肺炎患者在上海市公共卫生中心治愈后集体出院,张文宏就此接受媒体采访。图源:环球人物公众号


而这一切则源于33年前那个“必然”的决定。


1987年,在浙江省重点瑞安中学就读高三的张文宏毅然放弃了保送进入另一所著名大学的机会,转而考入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


选择学医,是张文宏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在中学里我一直担任学习委员,是个‘书呆子’。我语文挺好的,作文也挺能写,但是考不上中文系,我数理化都不错,但是(全国)竞赛得不了奖。后来我就发觉自己文科和理科都不拔尖,但是综合能力还不错,而医学就是一门整合了文、理、社会学的综合性学科,是在我看得见、可以理解的范围内,比较适合自己的。”当时上医不仅是全国最一流的医学院之一,在国内外都具有极高的声誉,“所以对我一个乡下人,当时能够冲到上海来读书,也是蛮激动的”。


张文宏是上医招收的最后一届六年制本科生,本科六年,硕士三年,再加上博士四年,十三年的苦读奠定了他扎实的医学基础。本科实习时,他被分配到了华山医院传染科(现感染科)。当时传染科主任是被业界称作感染界“福尔摩斯”的著名临床医学专家翁心华教授。


本科毕业时,张文宏一度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一边是心仪的进入感染科工作的机会,一边是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在翁教授的建议下,张文宏选择了后者,所以在感染科还没有正式上班他就离开了。


三年转瞬,硕士毕业后张文宏还是心系于此。九十年代末,由于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发展、生存条件改善,以及抗生素、疫苗的广泛使用,许多常见的传染病被攻克,传染病学科发展进入了一个低谷。张文宏回忆:“在1996年我刚来的时候,科室里很多比我年纪大的60后医生都辞职了,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多人走我也没有留下来的机会。”


从1996年到2020年,张文宏在华山感染科,一干就是24年。


薪火相传:

他会做得比我更好”


自1955年创建至今,不知不觉间华山感染科已走过65个年头。早在创建之初,业内有识之士已认识到,中国的感染病学科应该与国际接轨,与抗生素、公共卫生事业等结合,向“大感染”学科回归。这也是华山感染三代人多年努力的方向。梳理其学科的发展历程,创始人戴自英获英国牛津大学博士学位后回国,把抗菌药物和感染性疾病的基础概念从西方引进。接班人翁心华把临床感染性疾病的治疗和诊断发挥到了极致。华山感染在疑难病救治领域展现出的对新发传染病、输入性传染病的强诊断能力,也得益于前辈专家多年的积累。如今担子落到张文宏身上。


华山感染科创始人之一:

戴自英教授

张文宏与导师翁心华(左)合影


2010年,张文宏开始接任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然而,翁心华等老一辈高超的临床诊疗水平,却让张文宏深感压力,觉得很难做到能与老师比肩。“翁老师对疑难病症的诊断水平可谓‘神乎其神’。这完全基于他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对疾病的了解所形成的本能的一种反应。我们这个学科翁老师如果退休了不来查房,是不是水平会大幅度下降?”


所以,张文宏上任以后,一项主要工作就是大幅度地把科学研究的能力转化成临床诊断能力,“一定要在技术层面做到跟国际前沿技术零距离接轨。一些疾病即使不能凭经验来判断,也能用高精尖的科学技术来弥补”。


张文宏对于技术储备和基础研究的重视,也源自他在香港大学、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时的经历。2001年,张文宏前往香港大学微生物学系进修,时常待在袁国勇教授的实验室里看他们如何进行传染性疾病的研究。当时香港的整个病毒监测、细菌监测技术都处于国内领先水平,包括2003年SARS病毒,就是由港大袁国勇团队率先检测出来的。


这让张文宏坚定了华山感染的学科技术发展必须在该领域要始终处于世界领先位置的想法,这样才能保证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关键时候有所担当。这次新冠疫情暴发期间,华山感染的技术优势让全科在处理新冠疫情中举重若轻。他自豪地告诉我们:“比如这次新冠肺炎,上海申报的第一株新冠肺炎病毒就是我们与CDC一起合作完成它的基因测序的。在新冠肺炎的诊断技术上,我们跟国际上毫无差别。我们掌握了国际上目前的最新技术与检测手段,而且我们的病种比国际上大多数的医院还要丰富。所以在这方面,我们具有极大的信心。”


一代又一代的接力奉献,奠定了华山感染在中国感染学科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它连续9年蝉联中国医院最佳专科声誉(感染与传染专科)排行榜第一名。


2020年1月底,82岁的翁心华在参加上海临床救治专家组会议时说:“17年前SARS时,我做上海专家咨询组组长,想不到17年后我的学生替代我来做组长了。他很有能力,他会做得比我更好。”


华山医院感染科大合影(摄于2015年4月)


利剑出鞘:

“只要有张主任在,我们都不慌”


在刚进传染科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学科发展并不景气,张文宏也曾一度生起了离去之心,但翁心华教授劝他:只要熬过最艰苦的时候,以后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张文宏对于恩师的教诲深以为然。翁心华在非常艰苦的环境里,几十年如一日践行着自己的初心,“翁教授这一辈子他最喜欢的就是临床,永远是那么热忱。带着学生们做了一系列疑难杂症的病例研究,所以他的言传身教对学生的影响是很大的” 。张文宏回忆道:“我很少看到翁教授对自己的学生发脾气,但为了给下属争取利益,他会跟领导吵架,他做一切都是为了整个学科的发展。”张文宏待人接物的态度也颇受老师的影响。


这次疫情中,上海医疗救治组的同事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只要有张主任在,我们都不慌。”在平时的工作中,张文宏也是给同事们安全感的存在,年轻医生们都亲切地称张文宏为“张爸”。


他的学生孙峰也说:“现在疫情来了,大家都说国家在给老百姓‘兜底’,其实我觉得在我们科室也总有一个‘兜底’的人,那就是张老师。”


张文宏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如顶梁柱般担当起整个感染科,在小事上却依旧保持着细心周到。


孙峰记得,有一次张文宏因为走不开,在晚上临时通知他代为参加一个在外地的会议,第二天一早出发,时间很紧。“其实我就是感染科的一个普通医生。在我看来张老师只要一个电话就行,后面的事也不用他操心了。”但是,张文宏预定航班、出发路线、接机、住宿以及在那里的工作怎么展开等,都事无巨细地帮孙峰安排好,并在电话里又细细叮嘱了一遍。“他就把你什么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这搞得我成了领导一样。你说这是不是暖男?”孙峰笑着说道。


这次疫情,孙峰随华山医院国家紧急医学救援队驰援武汉。临行前,张文宏除了交代他要观察武汉当地情况,看看武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外,也万般叮嘱他要“注意休息,防护、防护再防护”。


张文宏也非常爱护团队里的医生们,在查房时会主动帮助病人建立对团队主治医生或是年轻医生的信任。和新来的病人聊聊共同话题、套套近乎,迅速地降低患者在医院的紧张感。因为是浙江人,如果他遇到家乡人或者附近地区的病人,他也会讲几句家乡话。和做科普时一样,张文宏不会在与病人沟通病情时,纠结于深奥的医学原理,而是更愿意用形象的比喻和比较生活化的例子和病人解释病情,比如“流感不是感冒,就像老虎不是猫”。


张文宏(左二)与同行和学生交流业务、传授经验

图源:环球人物公众号


平时工作中,张文宏对大家既有关心也有要求。科室里的同事、学生们对张文宏的热爱都凝结在了“张爸”“暖男”这些称呼里。张文宏却说:“我自己不觉得,其实我在我们科里的沟通方式都是非常直接的,其实根本说不上‘暖男’不‘暖男’的。”


他随即掏出了手机,当场打给一位同事沟通工作。他语速极快,两分钟后就结束了通话。


“我们在几分钟里面要沟通很多很多信息,哪有空照顾你的情绪?在我们科里没有‘情绪’两个字,说话非常简洁。”张文宏说,“在我们这里基本上就这样,工作节奏很快,一分钟里面要讲四五件事情。但正是因为能这样互相之间非常信任,所以人跟人之间没有交流的损耗。”


高效的沟通也反映出张文宏所带领的华山感染科团队之间,有着惊人的默契和高度的自觉性。


1月23日,华山感染的重症团队随上海第一批援鄂医疗队出征!其后又分别派出了3批华山感染精英援助武汉。


疫情以来,留守上海的张文宏在出任上海市抗新冠医疗救治专家组长之外,还带领团队做了很多事情,除了和疾控一起完成第一株病毒基因组的测序之外,华山感染科在确诊新冠的第一时间,就依托自己的实验室把整个检测系统建立了起来,为防疫赢得了时间。“我不会等大家慢慢建,我们自己全部建了。”张文宏说道。


不仅沟通效率高,团队还注重信息的共享。疫情期间,感染科兵分三路铺开工作。一个团队对接国际,把最新的科研成果写成文章在国际上发表,给全球抗疫提供最新的研究发现;另一个团队在公众号“华山感染”上向公众开展疫情科普;还有一个团队整理完成中国第一本专业的新冠病毒书《2019冠状病毒病——从基础到临床》,融合到现在为止基础的研究、临床的研究、诊断、治疗、共识等。


正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在新冠病毒来袭的第一时间,华山感染已“利剑出鞘”!


硬核圈粉:

“疫情不在,你去‘红’什么‘红’呢”


大部分人并未见过张文宏在抗“疫”一线忙碌时的样子,但一定见过张文宏在媒体镜头前越来越深的“黑眼圈”,以及他的“硬核”忠告。


图源:环球人物公众号


作为一名感染科医生,张文宏深谙科普工作的重要性。面对突如其来的高关注度,他十分淡定。“采访、曝光,这不是我的工作内容。对我来说有意义的曝光只是在非常关键的时间点,比如我们国家防疫政策出来,或者国际抗疫策略出来,当所有人觉得不理解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发出正确的声音。”与此同时,他和他的团队也在疫情期间通过“华山感染”公众号持续向民众做科普宣传,通俗易懂而又非常接地气。深入浅出地普及专业的防疫知识,传达关于疫情的信心,破除传播过程中有失偏颇的谣言,使信息传递更准确高效。


在疫情初期,他提出了“闷两个礼拜”的防疫策略。短短五个字,却是张文宏深思熟虑后才说的。“‘闷’用英语说叫Stay at home(待在家里)。但是,‘待在家里’这个表达就远远不如一个‘闷’字,而且‘闷’体现了Social distance(社交距离)。‘两个礼拜’代表了病毒的潜伏期,用来区分是否感染。但是要让没有学过医的老百姓理解这背后复杂的医学原理,是有一定难度的。”


疫情暴发后,他白天各种忙碌,晚上奋笔疾书。2月2日,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策划、张文宏教授主编的《张文宏教授支招防控新型冠状病毒》数字版线上发布,反响热烈。随后被翻译成了英语、意大利语、波斯语、越南语等多个语种传向世界。“虽然印了100多万册,但是没有收取一分钱版权费,能为全球抗疫做出贡献,我们觉得欣慰无比。”张文宏说。





面对自己的意外走红,张文宏表示,在疫情面前,如果感染科整个学科因此成为“网红”,那说明感染科的专家在疫情防控中起到了作用,专业的声音被广大民众听进去了。当暴发公共卫生危机的时候,能有专家发出一个具有公正的、影响力的声音,来引导民众以及整个社会往正确的方向去走,这对全民防疫的决心会起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所以我希望每个学科在重大的社会事件出来的时候,都能够做一个网红。”


对于被“网红”这件事,张文宏有话说:“我老早以前讲过,随着疫情的结束,‘网红’这个称号就不再有意义,不管你自己是安静也好,不安静也好,自然一切都会慢慢地平静下来。因为疫情不在,你去‘红’什么‘红’呢,你说是吧?”


“卫士”底气:

“焦虑是我们的主要特征”


翁心华教授曾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将感染科医生比成了“消防员”。


张文宏解释道:“这是这么多年来感染病医生的职责所在,因为总归会有传染病暴发的时候,冲在前面的都是医护人员。”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2003年,SARS暴发,翁心华刚从澳大利亚参加学术会议返回上海,即收到任命,担任上海市防治SARS专家咨询组组长。他坚持的“上海标准”,帮助上海实现了仅8人感染的奇迹。


2013年,H7N9禽流感病毒来袭,张文宏团队主动接触10余病例,并蹲守实验室一个多月进行测序研究,最终确定感染源,及时发现H7N9人传人风险,把病源扼杀在摇篮里,使疫情得到及时有效防控。


2014年,非洲埃博拉病毒暴发,张文宏组织感染科医生第一时间报名,亲自带队远赴非洲参加救援,参与当地疫情控制。


2020年,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除夕夜,华山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徐斌等人参加上海首批医疗队打点行装,出征武汉。


而现在,张文宏进一步认为,“消防员”不够,感染科医生更应该做“卫士”。


“消防员是着火的情况下去救火,这就滞后了。现在新冠肺炎这个火把全世界烧得一塌糊涂。我们的医生去武汉,这个就是消防员。”张文宏解释道,“但是如果更早一点,在这个病毒还没有蔓延、暴发之前,就集中地把它给识别出来,消灭掉,发警报,这就是一个卫士的作用。”


事实上,感染科医生不单是“消防员”和“卫士”,还是一支“平战结合”的常规部队。


张文宏曾在演讲中提到,自己是个非常焦虑的人,所以特别适合做感染科医生。焦虑是现代人普遍的状态,但感染科医生特别焦虑的原因和感染科本身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有关。


“第一,每一个病来自于各种不同的病原体,所以一旦对这个不同病原体的识别能力不够,这个病人生存的机会可能就会很少。第二,在感染性疾病里,经常会出现一些突发的事件,像这次的新冠疫情。”张文宏解释道。


选择这个行业就意味着选择了负重前行,因此他积极地接纳了自己“焦虑”。


“没有焦虑就没有准备。我一直在想,如果这次新冠疫情在上海发生,我们会怎么做?你必须为这个事情做准备。”


张文宏认为,只有在技术上和配套医疗设施上的“冗余”,才有面对例如此次新冠疫情之类的“黑天鹅事件”的底气。“所以‘焦虑’就势必会成为像我们这种感染科医生的主要特征。”



回顾数十年的从医经历,张文宏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一代。“个人的发展,事实上都是在国家大的发展框架下去进行的,我们60后的成长正好与中国刚刚腾飞的时间也完全契合。而走在我们前面的像钟南山院士、李兰娟院士等一批人,国家复兴刚刚起步的时候这些学科是他们领导的,他们是很辛苦的,所以我们跟跑的这批人是非常幸运的。对于我来说只不过就是一个‘书呆子’碰到了一个腾飞的中国。”



 组稿|复旦大学校友会

 统筹协调|恽小婧 褚菊梅

 采访记者|吴文恬

 文字编辑|陆宁玥

 图文编辑|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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