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清贫,一身浩气——祝贺张薰华老师百岁华诞

2020-11-10|复旦人物

朱民校友(右)和张薰华教授(左)合影


一生清贫,一身浩气

——祝贺张薰华老师百岁华


文:朱民 1977级经济系校友 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


2016年仲夏,我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任职期满, 婉拒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拉加德的挽留和一些国际金融机构和学术研究机构的邀请,打点行李,又一次踏上回国之路。安顿之后,我即回复旦看望老师。先去张薰华老师家里,还是那熟悉的第九宿舍,这是复旦大学早年建就的一批教师楼,灰色的外墙,经历多年的风雨已经黝黑发暗,没有电梯,楼梯的扶手铁锈斑斑,水泥地面斑驳不平。屋内格局简单,狭小。张老师的家,小小的客厅,靠墙一排简单的书柜,靠书柜是一张用餐的八仙桌,两把椅子,窗前还有一张极其简陋的学生书桌,已经把室内挤得满满。这是我从1977年考入复旦大学读书、任教、出国和回国以后40多年来多次去过的地方,坐过同样的椅子和用过同样的桌子,没有任何的变化,一如既往地简朴。更不变的是张老师和张老师夫人宁老师亲切的笑脸和温暖的双手。


在这里,留给我多少温暖的记忆。


记得二年级上,初夏之际,在复习考试时,我在马克思的从抽象到具体的演绎方法上卡住了,从抽象到具体,那么抽象的具体是怎么来的呢?在那个时候,没有手机,也不用预约,晚饭后,我就直奔张老师家去了。张老师亲切地招呼我坐,递上扇子,宁老师给我送上了绿豆汤,我就直接提出了我的困惑。张老师在书桌上随手用手指画了一个由小到大的圈,解释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提出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即从抽象到具体的扩张和丰富的逻辑,使原始范畴的本质在后续范畴的展开中不断再现和丰富,使全书成为一个逻辑严密的整体。张老师解释,这就是“思维具体”。张老师接着又画了一个由大到小的圈,返身解释了在实践观察中从具体到抽象的提炼和归纳过程的思维方式,直到找到理论和实际统一的起点范畴,是为“具体思维”。我顿时豁然开朗, 那一天晚上,我兴奋了好久,迟迟不能入睡, 两个圈圈反复出现在脑中,变大、缩小,重叠,分开, 奇妙而又神奇。

  

跟张老师学《资本论》既害怕,也是享受。害怕,因为《资本论》难读,张老师讲得又深又活,要跟上不容易。但更多的是享受,张老师讲授《资本论》的课真是精彩。他顺乎原著原有逻辑,遵循原著思路,提纲契领,要点突出,言简意明,深入浅出。对书中的难句难点,他从不跳过,总是逐节逐句阐述。记得,最后形成了《资本论》难题100提解,成为全国经济学研究生争抢的材料。张老师特别重视马克思的方法论。第一堂课,他就说,学习《资本论》,一是马克思的基本理论要读透,二是要重视和学习马克思的方法论。张老师自己身体力行,用马克思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方法,创造性地用圆圈的圆圈方法,生动形象地把三卷《资本论》的内容剖析透彻,讲述得淋漓尽致。一共六个圈层,即:生产力的源泉(人口、资源、环境)圈, 生产力圈, 商品所有制(市场经济)圈,要素所有制(公有或私有)圈,政治圈,法律制度圈和意识形态圈。这六个圈层之间辨证联系,即包括人类社会整体,也反映了人文社会科学之间关系。他形象地创新地阐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帮助我们理解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联系。

  

就这样,张老师用他的圈圈论,把《资本论》的内在逻辑和演化演绎得精美,用黑格尔的辩证逻辑展示了《资本论》的逻辑美。我总记得张薰华老师瘦瘦的身材,在两块大黑板前,一个圈一个圈地演绎马克思的《资本论》,我在下面听得如痴如醉。那时候在我宿舍床边墙上我用三张大纸画了张薰华老师的三个大圈圈,时时揣摩。《资本论》读完了,张薰华老师教会了我辩证逻辑的思维方式, 特别是思维上丛具体到抽象的归纳,表述上从抽象到具体的丰富,逐渐帮助我形成了严谨的思维和表述模式。在以后的近40年里,张老师教我的辩证逻辑的思维方式帮助我一次又一次攀上学习的山峰,帮助我一次又一次在错综复杂环境下政策决断。

  

三年级的时候,张老师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了《试校(资本论)中的某些计算问题》的论文,对《资本论》中的几个计算错误提出校正。这件事不但立即轰动了经济系,也在复旦大学引起巨大的反响,“文革”刚过,又是对《资本论》的指错,一时复旦院内议论纷纷,气氛颇为紧张。这可是中国经济学界第一次有人指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有错误。我们当时正在学《资本论》第三卷,我立即找了张老师的论文和原著对照,似懂非懂之间,觉得张老师是对的,但也觉得风险很大,可以不必较真。我直觉这件事很重要,想问明白,就直接去张老师家,提出了我的疑虑。张老师笑眯眯的脸一下变得非常严肃,他说,我们对经典理论,第一对文献要真读懂,读透,深刻领会马克思科学的精神,解释要忠实原著。第二要实事求是,有问题就要指出,但要真诚中肯,这也是维护经典的最好办法。第三,马克思是一个严谨的学者,在病痛和贫困中用一生写就《资本论》,作为理论研究者,我们也要弘扬马克思主义严谨学风。说到这里,他笑了,他说若马克思在世,他也会同意的呢。我一直钦佩张老师的学术专研,也钦佩张老师的正直和善良,但从此更钦佩张老师的道德勇气。我后来和洪文达老师提起这件事,洪老师也是非常严肃地说,张薰华教授这篇论文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其内容本身。我们要用马克思本人一贯坚持的科学精神对待马克思主义。我们都要学张老师,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大学四年很快过去了,毕业之际,却也惶惑。当时我原来的工作单位想要我回去当领导,到政府部门参与实际改革也很有吸引力,同时我也觉得知识学得不够,还想继续学习,也和班里的很多同学准备考研究生。张薰华老师目光远大,他预感到在改革开放的大势下,为国家培养经济人才是当务之急,经济系的招生一定会扩大,现有复旦经济系师资力量严重缺乏。他更考虑到如何培养一批中青年教师,把复旦经济系老教授们的优秀经验、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传承下去。他向学校提出,在考研和分配之前,先把一批77级学生留校任教,得到了学校的支持。这一次,是张薰华老师把我叫到他家里,提出要我先行留校。事出突然,我有些犹豫。张老师缓缓地说,学校希望你们留校,既是为复旦,也是为我国改革开放的需要,是对未来人才培养的需要,也是对你们的培养。我平时观察,你有点宋承先教授的书卷气,有教书的能力,也有独立研究的能力,教学相长,你会成长很快。最后,他加重语气说,“希望你大局为重”。我高高兴兴地留校成为了复旦的一员。张老师的“大局为重”的观点也影响了我整整一辈子的人生。

  

1985年我赴美前夕,前去张老师家辞行,心中忐忑不安,我很害怕张老师会批评我, 因为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没有在复旦经济系坚持下来。张老师一如以往的温和,微笑着。他说,这几年你很努力,蒋学模老师通常不太表扬人,但在我们会议上对你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很满意。我看着你成长,很高兴。我很理解你,国内的经济改革日渐深入,遇到的理论问题也日益增多,你出去学学,掌握新的工具,也会有帮助。宁老师则在一边不断地叮嘱出门在外注意身体和安全。最后,张老师送我到门口说,你出去学习不容易,一定非常忙,平时也不用写信,每年末寄张贺卡,让我们放心。捧着张老师的厚厚的关爱,我跨上赴美的航班。

  

1996年我从美国回国后去见张老师,之前问系里张老师的住址,告诉我还在第九宿舍,我就很惊讶,依着旧有的记忆,一路小跑,上得三楼,推门进屋,室内布置一切如同我当年第一次去见张老师。大为震惊。望着我一脸的惶惑,张老师看出了我对他居所的疑虑,缓缓地说,我一辈子清贫,习惯了,现在也退休了,这地方够住,也有空间做点学术研究,就够好。宁老师安静地说,他喜欢简单,我们习惯了,清贫了一辈子,这样挺好。我从震惊转为深深地敬佩,心一颤,眼泪掉了下来。我问张老师有什么我们学生能做的吗?他没有接我的话,转而不断地问我在美国的学习和工作经历,宁老师在一边,握着我的手,还记得当年我和我弟弟同时考入复旦,问起我弟弟的情况。

  

张老师没有提任何生活上的事,76岁的高龄,向我讲述他转做人口的研究。张老师说,我们研究资本论,要研究生产关系的发展,也要研究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力的源头是人口和土地。就经济学来讲,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不应限于生产关系。还应揭示物质内容(生产力),还应深人到生产力的源泉(人口、资源、环境)研究之中。中国目前生产力发展还很落后,遵循马克思的理论还有很多问题可以研究。张老师一直关注生产力研究,开创性地提出社会生产力结构范式,即从它源头到本身到结果,并循环运转,后来出版了专著《生产力与经济规律》。这本书理论清,逻辑性强,书中几乎章章有新意,处处引人人胜。他也问我国外的相关研究情况。临别之际,张老师说“这么多年,我看着你成长,特别高兴,这些年来你寄给我的新年贺片,我都保留着”。顺着张薰华老师的手指,书架上,从我在普林斯顿学习到世界银行工作在不同地方给张老师寄的不同的贺卡,一张一张整齐地排列着。这就是复旦的老师对学生的厚爱,握住张老师的手,我不禁哽咽。


2014年春,我回复旦为洪文达老师种一棵树以为纪念,也去看望张老师。刚过二楼的楼梯拐角,还没上楼,就见到张老师已经在家门口依着门框等我了。张老师94岁了,讲话不太清楚,宁老师告诉我也已经不太认人了,但听说我去,早早等在门口。这次,我握住他的手,听他断断续续地谈起往事和关于人口和土地的研究。突然,他说,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你,也看到你们总裁是位女士,你为什么不做总裁呢?你看,你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寄回的贺年片,我都搁在书架上呢,等你做总裁。聊了一阵又一阵,临走时,张老师坚持要下楼送我,还不让我搀扶他。慢慢的,慢慢的,张老师一步一步挪下楼梯,总算在二楼同意停下来,挥手道别。


2017年,经济系77-78级校友返校同张薰华教授(前排右8)合影、朱民校友(前排右7)


2017年9月,纪念77级和78级入校40周年,复旦大学举办了隆重的纪念大会。我们都从各地赶回母校相聚。在经济学院组织的座谈会上,张老师居然以98岁的高龄赶来了,精神很好。他向大家问好,祝愿大家继续在学术研究有进步。会后照相,老教授都坐在第一排,张老师居中,我们学生站在后面。刚排好队型,张老师突然要我坐到前排他的身边,我是学生,当然不敢。正在婉拒之间,张老师却坚持,我只能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坐下,却也留下了一张弥足珍贵的相片。


2017年,经济系77-78级校友返校花絮照


2019年夏,我回复旦拍一个中央电视台的记录片,我提到要去看张老师,摄制组也要跟去,我们就一齐去了第九宿舍。张老师99岁了,他不说话,就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心里有无尽的温暖和感动,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久。镜头里定格了张老师和我的手,简陋的第九宿舍和书架上两排贺年片暖暖地闪烁着。

  

张薰华老师是1947年入党的老党员,解放前是复旦大学地下党的组织者,是1950年陈毅市长任命的复旦校务委员会常务委员。学校工作进入正常运转后,他坚持要求去经济系教书,直到我考入复旦大学的1977年和离开复旦赴美,张熏华老师一直是经济系主任。从那时起到今天,40多年间,我多次去张老师家里,总是那熟悉的地方,那熟悉的感觉,坐同一把椅子,用同样的桌子,没有任何的变化。张老师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物质生活简单,粗茶淡饭,简朴服饰,长居第九宿舍陋室。但张老师在工作上严于律己,求真务实,学术上谨慎严格,规范又创新。张老师思路极其严谨,但时时大胆创新,他深入探索各经济规律, 不断开拓,言人所未言。张老师对学生严格,但又呵护有加,我们同学有困难,他总是想方设法帮助解决。张老师更重视我们的为人,记得读书时,张老师在课余和我们谈得最多的是治学做人 与做人与做学问的要务。真是一生清贫,一身浩气。

  

这就是复旦的老师。就在和老师一次一次的沟通中,在他们宽广的胸怀里,在他们的人生履历的经验之中,我逐渐懂得人生。就在这些老师不断的关爱中,我得以成长。就在复旦大学浓浓的学术和精神文化氛围中我得以提升。追随复旦的老师们40 年,我从老师身上感受最深的是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和气质,对人类和中华民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独立精神,开放自由,追求知识,追求真理,关爱后生,敢于创新,正直,宽爱,严谨,乐观,虽千难万苦,而百折不挠。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我,真是幸福。


张老师100岁了,祝贺张薰华老师百年华诞。



 来源|《仙舟客》特刊、经济学院

 文字|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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